说到岁时节令，每个人都不难依据自己的乡风民俗和记忆经历，写出许多故事或体验。地不论南北，人无分古今，居不限城市乡村，从传统的大年、元宵、端午、中秋、重阳等节日，到后起的三八、五一、六一、十一这些假日，也一直是我们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只是在全球化浪潮冲击之下，近年的洋节如圣诞、情人节等大行其道，而传统节日却日渐式微，节日氛围转淡趋薄，追忆儿时欢趣，阅读前朝盛事，令人怀念不已。
话题再拉回来。若是谈论岁时节令，不谈其同而论其异，即细辨古今之殊、南北之异、城乡之别，还是很有意思的。譬如同样一轮当空的中秋圆月，人们便会因时、因地、因环境、因心情的不同而感受不同。老舍在抗战时期投笔从戎，背井离乡加入文艺界宣传抗战的前线行列，遥望故国，想起故乡沦陷于日寇铁蹄之下，儿时美好的“免儿爷”引起的联想也不复是带给孩子欢乐的爱玩物，而是粉墨登场、粉饰太平的汉奸傀儡的象征。与老舍不同，孙福熙一文因写于1920年代的承平之世，面对“圆满皎洁”的月亮，想到的是乘兴出游，到南城的先农坛或游艺园、北城的什刹海或北海的水边赏月，因而显得心态悠闲、笔致从容。这就是物是人非、景随情异、文因境迁的缘故。
节令似乎总是与饮食结伴而行，自然这也是乡风民俗的题中应有之义。或许正因为抽象的文化只有与具体的饮食结缘，文化才不致那么遥远抽象，所以如稻香村这样古风犹存的中华老字号的存在，才延续了我们传统的一脉遗绪，流风不坠。
关于北京的岁时节令及其民俗风物，载诸文献者甚多，读者不妨找来清代富察敦崇的《燕京岁时记》或潘荣陛的《帝京岁时纪胜》来看看。你会发现老北京的生活原来那么丰富、民俗那么淳厚。今人邓云乡的《增补燕京乡土记》（中华书局1998年版）也是值得推荐给有兴趣进一步了解老北京各种节令的仪轨风俗的入门读物。
兔爷儿①
/老舍
我好静，故怕行旅。自然，到过的地方就不多了。到的地方少，看的东西自然也就少。就是对于兔儿爷这玩艺也没有看过多少种。
稍为熟习的只有北方几座城：北平、天津、济南和青岛。在这四个名城里，一到中秋，街上便摆出兔儿爷来——就是山东人称为兔子王的泥人。兔儿爷或兔子王都是泥做的。兔脸人身，有的背后还插上纸旗，头上罩着纸伞。种类多，做工细，要算北平。山东的兔子王样式既少，手工也很糙。
泥人本有多种，可是因为不结实，所以做得都不太精细；给小儿女买玩艺儿，谁也不愿多花钱买一碰即碎的呀。兔儿爷虽也系泥人，但售出的时间只在八月节前的半个月左右，与月饼同为迎时当令的东西。故不妨做得细一些。况且小儿女们每愿给兔儿爷上供，置之桌上，不像对待别种泥娃娃那么随便，于是也就略为减少碰碎的危险。这样，兔儿爷便获得较优越的地位，而能每年一度很漂亮的出现于街头。
中秋又到了，北平等处的兔儿爷怎样呢？
我可以想像到：那些粉脸彩衣，插旗打伞的泥人们一定还是一行行的摆在街头，为暴敌粉饰升平啊！
听说敌人这些日子，正在北平大量的焚书，几乎凡不是木板的图书都可以遭到被投入火里的厄运。学校里，人家里，都没有了书，而街头上到处摆出兔儿爷，多么好的一种布置呢！暴敌要的是傀儡呀！
友人来信，说平津大雨，连韭菜都卖到三吊钱（与重庆的“吊”同值）一束，粗粮也卖到一毛多一斤。谁还买得起兔儿爷呢？大概也就是在市上摆几天，给大家热闹热闹眼睛吧？
因而就想到那些高等汉奸，到时候，他们就必出来，正如桂花一开，兔子王便上市。他们的脸很体面，油光水滑的，只可惜鼻下有个三瓣子嘴，而头上有一对长耳朵。他们的身上也花花绿绿，足下登起粉底高靴。身腔里可是空空的，脊背有个泥团儿，为插旗伞之用；旗伞都是纸作的。他们多体面，多空虚，多没有心肝呢！他们唯一的好处似乎只在有两个泥膝，跪下很方便。
兔儿爷怕遇上淘气的孩子，左搬右弄，它脸上的粉，身上的彩，便被弄污；不幸而孩子一失手，全身便变成若干小片片了。孩子并不十分伤心，有钱便能再买一个呀。幸而支持过了中秋，并未粉碎，可又时节已过，谁还有心玩兔子王呢？最聪明的傀儡也不过是些小土片呀！那些带活气的兔子王，越漂亮，我就越转他们担心：小日本鬼子不但淘气，而且是世上最凶狠的孩子啊。兔子王的寿命无论如何过不去中秋，我真想为那些粉墨登场的傀儡们落泪了。
抗战建国须凭真实本领与浩然正气，只能迎时当令充兔子王的，不作汉奸，也是废物。那么，我们不仅当北望平津，似乎也当自省一下吧？
注释：①选自《弹花》第2卷1册，1938年10月版。作者老舍（1899-1966），原名舒庆春，字舍予。现代作家。著有《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茶馆》等。
今夜月①
孙福熙
大清早上与诸位讲夜的事情，未免十分的得罪；然而今夜是有特别意义的，所以不惜来荒废您所要计划今天一日大事的时间了。我宁可下次在黑暗的夜里再来与您讲光明的。
我是初来北京的，却要在诸位老北京之前介绍一件北京的东西，这是我很自负的。
诸位中有忙有闲，不是一律，然而我相信诸位一样的不注意“师兄”的长大与他每天对于善或恶的趋向。不但如此，您还没有注意每天的月的盈亏。
北京的屋宇并不算高，但你我挨挤在一起，而且大家像犯了罪的都拘禁在围墙中，以致月色不能透入，于是不再记得月的大小了。最柔和的是新月，在淡绿的天中，嫩黄的一弯，如小桃的新叶。然而此时人们正忙着谋晚餐，没有余力在将落的日光中来注意他。最哀艳的是阴历月梢后半夜初出的缺月，在四周静寂甚或夜寒凛冽中，他起来，起不多时就要被太阳夺去色彩的。此时人们正在昏梦，我想诸君中未必有人看过几次罢。但我现在要介绍给诸位的不是那种月，是圆满，皎洁而且容易看到的今夜月。
您住在南城吗？您该往先农坛或游艺园的水边。万一您十分的忙碌，也该在经过前门时停留几分钟。汽车的号声照常的威吓您，洋车夫照常的叫你“里走”，火车站汽笛照常的引起你忙乱之感，然而你将看见东面起来一个大而且圆的月，为平日所没有的，您平日刻刻防备仇人用毒计陷害您，此刻，在这青淡的月光中，您当有纯洁与安静之感，您自然的放下心机，不愿防备了。而且，在这光中，您的仇人也受感而不想欺侮人了。您那时会明白，月光是不分等次的普照一切恩人与仇人的。怕看他人凶恶的面庞时，最好对镜看看自己的，您会发现原来自己恼怒时的面庞也是这样凶恶的，以人心凶恶为可恨的人，能在月光下照见自己的心的凶恶，看月是洗涤心肠的好方法。
您住在北城吗？京兆公园什刹海都是看月的好地方，然而最好是在北海。晚上六点钟以前，你走到琼岛的塔上，如海的缥缈而且有绿波的北京，罩在暮霭中，看太阳渐渐地落去。你要注意，在看太阳的时候，必须刻刻回顾东面，青天之下，红紫的薄幕之后，比什么日子都大的圆月缓缓的起来了。天色渐暗，月色渐明，你的目力所能及的地方，都受月光的照临，而你的心也照临在一切的人之上了。你下山来，过桥，沿北海，在濠濮涧的前面，你会看见，高大的柳枝中间，白塔的旁边，一轮明月照临水上。水边漪澜堂的灯火丛中，游人攒聚着等候花炮的起来。
诸位要问我为什么特别介绍今夜月，我大略的可以告诉你们的。我不单为今天是兔儿爷的生日，不单为今天的月球与地球最近，我为的是从我们的远祖起，每年在这一日留下些特别的感情，造成不可磨灭的事实。数千年来古今人所瞻望所歌咏的就是这个月，而且这寒热得宜，桂子香飘的时节看这圆月，不是昨天或明天的所能比，也不是上月或下月的所能比的。
您不要为了贪吃月饼而懒得出去看月。看了月回来吃月饼不晚，兔儿爷给你好好留着。
十月一日
注释：①选自《北京乎》，开明书店1927年版。作者孙福熙（1898-1962），现代作家，编辑。著有《山野掇拾》、《北京乎》等。
元宵节纪事①
/肖复兴
我不大清楚北京的稻香村创建于何年。自打小时候起，就开始吃稻香村的食品。那时，父亲还在世，逢年过节，总要到东安市场里的稻香村买几样南味点心尝尝。以后，文化大革命一来，稻香村大约更名为东方红之类，但那点心的味道并未更改，便依然爱买它的食品。插队去北大荒，一冬土豆白菜胡萝卜老三样吃得肚子没有油水，躺在火炕上精神会餐，常念叨的北京食品中，总忘不掉稻香村的点心。插队期间回京探亲，总要带上一堆诸如六必居的咸菜、王致和的臭豆腐……回北大荒解解馋，这一堆东西中少不了稻香村的南味点心。可以说，稻香村的食品像老朋友一样，伴我走过童年和整个青年时期。现在，如果我到外地，想给朋友带去些什么礼物，常常要买些稻香村的食品，比如徽州麻饼、萨其玛、松花蛋糕、江米酒、桂花、玫瑰等等好多好吃的。在我眼里看来，它们像老北京的大串糖葫芦、风筝、泥人一样，是北京的一种象征。
我看重稻香村，还在于它几十年来一直保持着相对稳定的质量。人们买东西看牌子，不仅仅是一种虚荣心理，而是想买回的东西踏实。老牌子的不见得都好，新牌子的也不见得都不好。新牌子装潢漂亮，却常能碰见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便常在溢彩流光的外包装东西面前踟躇。越是外表晃眼，越怀疑里面的焰如何，就如同常在公共汽车上见到衣着时髦化妆漂亮的女人，一开牙却脏话连篇，雨打芭蕉般席天卷地，让人无法受用一样。稻香村的食品包装不如新潮食品考究，可以说稍稍有些落后。去年中秋节前夕，我要外出想给朋友捎去一盒月饼，稻香村的铁盒月饼比之其他厂家毫无特色，图案是嫦娥奔月或花好月圆，画得极笨拙，印制也不精美。但我还是坚持买了它们，因为它们货真价实，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今年元宵节到了，买元宵，自然我要买稻香村的，虽然得大清早去排长蛇一般弯弯曲曲的长队。眼下，除了买股票或火车票，很少能见到买东西排这么长队的壮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想，这该是稻香村无言而免费的广告。
稻香村的元宵，我平常的时候也常吃。以前，家住和平里，离着不远处便是稻香村的一家分店，常去买元宵吃。但这次元宵节买的元宵，让我觉得超过以往。一个长方形的纸盒，内装两个塑料盒，各有和好的一斤面，各有黑芝麻、桂花、可可三种焰，是那种南方汤圆的吃法，你可以自己去包，吃多少包多少。
那面的确是正经细细磨过的水磨江米面，不像市面上卖的江米面说是水磨的，其实粗粗的像碾牲口料的大磨盘上磨出来的一样。那面吃在嘴里绵绵软软，粘而不腻，不粘牙，有弹性。以我吃元宵的经验，元宵煮熟之后，看锅里的汤，如汤已浑浊，说明元宵身上的面颗粒粗，一部分落进汤里，煮成一片白色且汤水发粘。真正水磨细面元宵煮熟之后，汤水依然清澈见底，不浑不粘，完全是一种“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境界。这次元宵节买的稻香村的元宵，便是这种爽朗清明的感觉。
那焰做得也的确精细，桂花的浓郁香味确实来自桂花，不像有的名曰桂花却只剩下齁嗓子眼的甜。桂花馅中的桃仁是新鲜的，不像有的桃仁尽是哈拉味。黑芝麻中的瓜子仁，一粒粒虽小却精致喷香，不像有的黑芝麻馅只剩下一团黑，稻香村的黑芝麻馅中黑中泛白，甜中带香，于细微之处见精神，便让人在小小元宵内感慨不已：如今还有这样做生意的吗？
在唯利是图、暴利为快的时下，稻香村讲究的还是传统的薄利多销的老一套，那些动不动连爆米花都要合资的大企业恐怕不屑一顾，稻香村却赚的是良心钱，虽少却踏实，自然我们买它的东西便也踏实。在假货盛行、伪劣产品屡禁不止的时下，稻香村给予我的这一份货真价实，让我觉得尤为难能，觉得几十年来对它的信赖一直未受欺骗而值得。需要说明的是，我并没有拿人家什么好处，稻香村也无需广告，我只是吃到好元宵说几句公道话而已。
元宵节过去了许久，那一盒元宵早已吃完。从不爱吃元宵的儿子这回也吃上了瘾，好几次催我：“哪儿还有卖这种元宵的，再买点儿嘛！”
我却在稻香村再买不到这种元宵了，只好等待明年元宵节解馋了。
注释：①选自《京都神韵》，华艺出版社1995年版。作者肖复兴（1947-），当代作家，《人民文学》副主编。著有《肖复兴自选集》3卷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