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恪又返回了医院,拾级而上门诊楼,找到泌尿科,用了个“张勇为”的假名挂了号,在最后排空着的玻璃钢椅上坐下来,跟大家一起看电视,等待叫自己的号。此刻,他不能肯定自己是清醒的,也不知道该不该这么做,更不知道这么做的目的,还拿不准王月是否真要自己这么做,虽然有那么一点害怕面对最不堪的结果,但潜意识里认为这是不可能发生的,这给了他勇气和镇定,使他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等待着。
护士喊了两声“张勇为”,丁恪才醒悟过来是在喊自己,赶紧过去。护士头也不抬地把《诊疗手册》递给他,告诉了他诊室号。丁恪拿着《诊疗手册》,左顾右盼走到楼道的尽头才找到那个诊室,敲了敲门,没人答应,正疑惑,门开了,出来一个胖子,看着丁恪说,该你了。丁恪冲他点点头,胖子已经扬长而去。丁恪从半开着的门里进去,关上门,回过头来发现医生正冲他微笑。丁恪保持着从容迎着医生的目光走上去,坐到对面的椅子上。医生依然微笑着问,怎么了?丁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多少有些担心医生认得他。医生示意丁恪到他近前:解开裤带我看看。丁恪解裤带的时候,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塑料薄膜手套,戴到右手上。
有什么问题?医生用戴着手套的手捏弄着丁恪那里,丁恪很担心它会突然大起来,却没出现那种情况。医生的手拿着它时,丁恪感到心里很平静,仿佛接受神圣的洗礼一样平和虔诚。他告诉医生:稍微受点刺激它就会硬,根本控制不了。
医生凝视着它,点点头,然后他把它拨拉到一边,握住了丁恪的睾丸,稍微用力捏弄着。丁恪想告诉医生点情况,帮他下诊断,医生已经放开了他,一边小心地用左手的两根手指脱右手上的手套,一边说,你这里受过严重的撞击,是造成间歇性阳痿和非正常勃起的原因,这需要药物辅助心理治疗。丁恪望着医生,医生把脱下的手套扔到废纸篓里,抬头看看丁恪,想了想说,你的睾丸也受到了严重损伤,可能要影响到生育,不过这要等到化验结果出来以后才能确定,这样吧,我给你开个化验单,你先去七楼化验,然后拿着结果来,我再给你开药。
丁恪把化验单夹到《诊疗手册》里,又把它们都塞到裤兜里,快步走出泌尿科的楼道,找到电梯,上了七楼。敲开化验室的门,一个穿白大褂的小伙子正在那里摆弄试管。丁恪把化验单给他,他看了一眼,递给丁恪一个小塑料杯说,厕所在楼道口。丁恪接过杯子,握在手心里,快步去了厕所。厕所很大,这时候没人,丁恪松了口气,拉开三个大便间比较了一下,选了一个最干净的。然后他对着坐便器,叉开腿,解开了裤带。
十分钟后,丁恪觉得自己要失败了,幻想谁都不行,握着搓得快成木棍的那里,他突然觉得十分好笑,“嘻嘻”地笑起来,越笑越觉得可笑,声音渐渐高起来,终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痛快淋漓掏心掏肺。后来想到这是在医院,赶紧忍住,丁恪停下笑好半天了,笑声还在空旷的厕所里回荡。一阵悲凉袭上心头,丁恪深深地吸一口气,想起那个被自己“救”了的女人来,自己现在这样的乖谬处境,都是因她而起。丁恪觉得开始恨她了,如果不是自己的出现,她肯定被轮奸了,正是厄运转嫁到了自己头上,她才能幸免于难,而她恐怕早就把这件事忘了,或者干脆就不知道有丁恪这么一个人在替自己承受苦难。丁恪越想越觉得不公平,觉得这个女人太没人心了,真该被轮奸,真想亲自把她强奸了才解恨。然后丁恪觉得自己终于要喷发了,他赶紧拿过小塑料杯来狼狈地接着。
丁恪把塑料杯握在手心里,手握成虚拳可疑地插在裤兜里,满头大汗回到化验室。小伙子看看他的脸色问,不行啊?不行给你个试管,回去让老婆帮帮你,弄出来后密封了马上拿来。丁恪笑笑,把杯子放到桌子上。
丁恪在化验室门口的椅子上坐下来等结果。刚坐下,手机响了,是王月打来的,王月问,你在哪里呢?丁恪说,医院。
你怎么还在医院啊?
我检查一下我自己。
检查什么啊?
还有什么,你都知道。
那,有问题吗?
有,但问题不大,可以治好。我现在等化验结果呢。
化验什么?
看看怀不上孩子是不是我的问题。
啊?我以为你检查恢复的程度呢,怎么查生育能力啊?
查查好,如果是我的问题,你就不用那么伤心了。
是你的问题我更伤心了,谁叫你查的?
这不是你的意思吗?
怎么是我的意思,你说清楚!
你刚才走的时候说的那半截话,不是这个意思吗?
你混蛋,我是说实在不行,咱们就试试试管婴儿。
那你“除非”什么呢?
我什么时候说“除非”了?
你就是说“除非”了,不然我化验这干吗?
你怎么变得这么敏感,一点也不像个男人!
丁恪“啪”地合上了电话,原本指望王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感动的,想不到弄成这样,气恼之下想,不如当时叫那帮王八蛋打死算了。好在王月再没打电话过来,丁恪心里的气慢慢平复了。
化验室的门开了,小伙子叫道,张勇为。丁恪跟着他进去,小伙子拿起一个玻璃片给丁恪看:你看,什么也没有,你没有生精能力。丁恪感到心“突突”地跳,下意识地问,没搞错吧?小伙子笑道,怎么会错,我反正找不到,一条也找不到。丁恪看着那张玻璃片,感到血呼呼地从脑袋往脚底退潮,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这个结果还是让他感到意外。你小时候是不是得过腮腺炎啊,那会合并睾丸炎,导致男性不育。小伙子说着医学术语。丁恪摇摇头。小伙子眨眨眼,调动着他的医学经验:那就是受过重创,是不是被人踢过?丁恪一震,望望他,确定他不认识自己后,默默地点点头。小伙子依然在问,跟人打架啊?丁恪又点点头。小伙子看看他说,那真不值得。丁恪笑笑,准备走。小伙子说,外伤导致的,也许能治好,我给你推荐本院一位专家,不过他的号不太好挂。丁恪说,谢谢。转身出了门。
丁恪没有拿着化验结果去找医生,他径直走出了门诊楼,有点心神恍惚,胸中凉凉的:没想到自己真成了个没种的男人,竟然一条也没有!这个想法揪着他的心,他不由闭了闭眼。第一次,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的确,自己平素谨小慎微胆小怕事,可是胆小就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吗?丁恪感到了强烈的不平衡。同时,他又在假设自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那个晚上的第一反应不是逃跑而是真的像个英雄一样大喊着冲上去,兴许能吓破那帮人的胆,毕竟他们做贼心虚,很可能会跑掉,那自己就不会被殴打,也用不着替老王结算医药费,不会听到“见义勇为”的字眼就发虚,更不会被踢成一个没种的男人。丁恪懊悔得把牙都要咬碎了。
蹒跚地走出医院的大门,丁恪觉得这一切都无法置信,不可能是真的啊,他忍不住回头去看刚刚走出的那座门诊楼,它高高地耸立在那里,像个穿白大褂的巨人,让一切显得不容置疑。丁恪苦笑,摇摇头,准备离开,忽然又转回头去,惊惧地望着那座楼:一、二、三、四、五,它只有五层高,可是刚才自己明明是去七楼做的化验!丁恪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走近些又数了一遍,还是五层。他想到看看化验单,可是刚才下楼前扔到垃圾箱里了。丁恪感到了梦幻般的不真实,他努力地想醒来,想到门诊楼是否跟另一座更高的楼连通,便绕着这家医院转了大半圈,结果发现这座五层的门诊楼确实是独立的,周围高大的建筑都跟它无关。然后丁恪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他想再次回到门诊楼,爬到那看不到的七楼去印证一下,又感到恐惧,怕自己无法承受这种乖谬带来的冲击。他决定逃走,逃跑是人的本能,更是胆小如丁恪者的本能反应。
为了在人多处寻找安全感和真实感,丁恪选择了坐公交车。他夹杂在等车的人群里,看着他们焦急的脸,听着他们的交谈和发出的笑声,依然觉得像在梦里。每过来一路车,等车的人潮都会向前涌动一次,然后再次恢复平静。丁恪不常来这一带,不知道应该做哪一路车才能回到公司,他正抬头望着站牌选择车次,突然听到一阵高声叫嚷。回过头来,看到一个高挑的穿白风衣的女孩死死地拉住另一个穿灰衣服的女人,她白皙的脸涨得通红,眼里射出愤怒的光芒,失声叫着:你拿出来,你把我的手机拿出来,你凭什么拿我的手机,你这个小偷!穿灰衣服的女人退缩着,弯着腰努力地要挣脱,却一言不发,灰眼睛死死地盯着拉着她的女孩。有几个人闻声围上去,一个中年妇女说,小偷啊,快打110!白衣女孩被提醒了,把空着的那只手伸出去急切地说,谁借我手机用用,我要报警。没人给她手机,不过有两个女孩开始拨电话。穿灰衣的女人慌了,用手去推白衣女孩,低声叫道,你放开我!白衣女孩也叫道,不行,你把手机还给我!
丁恪感到心又在“嗵嗵”地跳,他下意识地向前走去,但是一个体格孔武的年轻男人抢先走到了两个撕扯的女人面前,他分开她们,黑着脸对白衣女孩说,行了,让她走。灰衣女人趁机横穿马路,溜走了。白衣女孩对那个男人大叫,她偷走了我的手机!那个男人不说话,拿眼睛凶狠地瞪着他。白衣女孩的声音越来越低,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她委屈而胆怯地说,可是她偷了我的手机。那个男人依然瞪着她,直到她低下头去,不敢看他。等她再次抬起头来,那个男人已经横穿马路走了。白衣女孩开始哭泣,几个女人围上来劝她,丁恪听见有人说,真不像话,这不是明着抢吗?看出来没有,那两个人是一伙儿的!
丁恪早看出来那个男人和灰衣女人是一伙儿的,他那会儿有些冲动,想冲上去见义勇为,可是只在周围转圈圈,就是上不去。但他觉得坐视不管是不对的,万一被人认出自己是见义勇为的英雄不好,就站在外围想假装无事地打电话报警,又怕让那个男人听见,正在犹豫,那个男人已经大摇大摆地走了。望着那个白衣女孩楚楚可怜地站在那里哭泣,丁恪遗憾地想,我要是个警察就好了。
上了车,丁恪还在想,如果当时自己冲上去,制服了那两个贼,该是多么痛快的事情啊,弄不好,那个女孩还会爱上自己,她那么漂亮,做个情人多么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