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在笼罩村子的树冠顶上浩荡而过,阳光翻动着鱼鳞般的叶片。小喜老两口和几个老汉汉、婆婆子在巷子口围着电线杆坐成一圈晒太阳,看到二福骑着偏三轮摩托车出了自家院门,“咚咚咚”地来到跟前,也没叫爸也没叫妈,只扭过头嘿嘿笑了笑就过去了。兰英婶子抿嘴咯咯笑过,对福娃妈说:“你看人家二福,面相就带着福气,长得就和咱们受苦的不一样。”福娃妈依然嗔怪地笑着,目光追着望儿子的背影,嘴里数落着:“有两个钱把他烧的,肯定又跑到镇上的澡堂子洗澡去了!”小喜老汉不动声色地哼了一鼻子,他几乎完全聋了,而且已经不大能拉得动锯,腰弯成了一张弓,人已经皮包骨头,天气一冷就咳个不停。好在福娃黑矮的媳妇人虽然厉害,心地并不坏,不嫌弃老汉不能干活,做下好饭就让明去叫爷爷来家吃,老汉觉得自己到底是个有福气的人。倒是那厉害了一辈子的婆婆子跟大媳妇二媳妇都不说话,还好两个闺女总喜欢结伴来看她们的妈,隔三岔五婆婆子还能对着外孙子们大呼小叫一阵子。那两个闺女和当妈的一样的刚烈,作为母亲的援军,这些年来和两个嫂子干了无数仗,因此两个哥家谁也不能去。
二福来到镇上,把摩托车停在邮电所门口,笑眯眯地踱向隔壁的新华书店,进门的时候高大的身躯让书店里暗了一下,售货员刘娥儿正板着脸把两本书扔在柜台上,翻了那两个初中生一眼,把嘴里的瓜子皮吐地上说:“真麻烦!”扭头见二福正看着她,“扑哧”笑了一下,又把粉白的脸板了起来,用手扑扑胸前的瓜子屑,慢腾腾走到他跟前,两个白皙的胳膊肘支在柜台上,懒洋洋地斜他一眼问:“‘解放’了?”二福憨憨地笑笑说:“出来洗澡。”刘娥儿哼一声说:“你以后都别进我这门儿了。”二福笑眯眯地问:“哪根筋不对了?”刘娥儿甩甩烫成卷儿又用块白手绢扎住的头发,低眉垂眼地说:“一块‘上海表’两个月都捎不回来,你要舍不得,说话嘛,我给你钱,我又不是没有钱。”二福望着刘娥儿额头上黑亮的发卷和脑后白手绢系成的蝴蝶结,只是笑眯眯的,他就是喜欢看这个女人头发上扎白手绢,还有光着脚穿拖鞋——他当兵的时候,首长的家属们都是这个打扮,显得洋气,让人觉得舒服,二福看也看不够,而这个镇上,只有刘娥儿一个人会这样打扮,其他女人都和自己的老婆一样土气和没看头。半年前,二福把车停到新华书店门口,进去给侄子明买一本小人书《吹牛大王历险记》,一眼看到刘娥儿这样的打扮,就看傻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镇上的柴油机厂开了这么多年车,竟然没发现几百米不到的地方会有这样一个洋气的女人!她用一块白手绢松松地束起黑亮的鬈发,下巴高高地抬着,眼皮却垂着,眼神冷漠,手里拿一把鸡毛掸子,慢条斯理地把玻璃柜台上散落的瓜子皮扫到地上。当时,二福并没有看见刘娥儿的脚,但他能肯定,这个女人一定是光脚穿着白底的粉红色塑料拖鞋。拿着那本小人书从新华书店出来,二福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像汽车发动机,刚刚当兵时的那种恨不得把天都吞进肚子里的勃勃雄心平复多年后,再次像吹了气的猪尿脬一样鼓了起来,而且要像气球一样往天上飞。
跑车的日子,二福太忙,一身油腻腻的劳动布衣服也不好老往新华书店跑,一当老板,二福终于有了时间,他找了个小伙子开卡车,自己买了辆退役的公安偏三轮,没事找事去新华书店转悠,和售货员刘娥儿聊天说闲话。其实刘娥儿除了人白,长得并不好看,可老话说“一白遮三丑”,加上鼻梁上的几点雀斑,就很招眼;刘娥儿也不会笑,老板着张脸,好像谁都欠她二百块钱,这是国营商店售货员的职业病。二福偏偏觉得她那个表情有味道,他不会说“气质”,但总觉得很吸引自己。后来他们就变得很熟,二福吹牛说自己的战友能便宜买到“上海牌”手表,刘娥儿就让他给自己捎一块。
这会儿,刘娥儿拿过靠在柜台边的鸡毛掸子,下巴翘起来,眼皮垂下去,专心地扫着玻璃上的瓜子皮,不再搭理二福。二福看见她这个样子,心里就痒痒,忍不住说:“一块表算什么,你还想要什么?”刘娥儿哼一声说:“我算老几?不白要你的。”二福笑眯眯地低声说:“不白给你,只要你敢要。”刘娥儿那眼角瞟着他,鸡毛掸子就打了过来,舌尖顶着门牙说:“老子怕你!”
四
去年,福娃给小喜过了六十九岁大寿,今年当妈的又逢九,轮到二福来办,二福有两点压过了福娃。一是汤水好,二是请乡里的电影队来放了一晚上电影,银幕就搭在老人家的大门口,放的是《女驸马》,俊俏的马兰迷倒了南无村的男女老少,年轻的三福就是那个时候害上了相思病,扔下锄头,跑到西山里挖煤挣钱,一心要当城里人。
闹寿正日子那天,南无村无论上五块钱礼还是十块钱礼的,还是称了二斤面粉当行礼的,都是全家老少齐上阵,来“吃大户”。二福从外面拉回来几麻袋大米,就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支起大土灶,十张铁笼屉摞起来蒸米饭。蒸出来的米饭,不用就菜就香死人,因为那米是先用水淘过,又拿油拌了的——一笼屉米饭一茶杯棉花籽油,蒸出来的米松松散散,一颗一颗能数清。帮忙的腰里卡着洋瓷脸盆,用一支大碗把里面的米饭抄出来,扣到席面上人脸前的大碗里,后面跟着个提铁桶的,桶里是调料汤,酱油的颜色,热气腾腾漂着油炸过的粉条花和面条段,还有厚厚一层韭菜叶子,用一把大搪瓷茶缸舀着汤,浇到每个盛满米饭的碗里,“嗞儿嗞儿”响,那个香啊,吃死不觉饱。南无村的人只有在谁家办红白喜事、老人过寿孩子满月的时候才能吃上白米饭,也只有在二福给他妈过大寿的时候才能吃上油拌的米饭和这么好的汤水。吃完二福的汤水后,几个婆婆子跑到二福妈跟前夸她真有福气,跟的是老二,要是跟的老大福娃,就不行,看他去年给他爸过寿时办的汤水就不能跟这比。那黑壮的妈却黑着脸,撇撇嘴角不酸不淡地说:“我有什么福气?二福办的汤水好,我能把好吃的全吃了?还不是都让你们吃了!”婆婆子们就骂她:“这鸡巴婆婆子,说话真不中听!”
二福的汤水比福娃的好,他还请来了打死福娃也请不来的客人,这个“公社”(对乡镇的习惯性旧称)顶天立地的大人物,让那些吊儿郎当偷鸡摸狗的小年青听到名字就发抖的——派出所所长老叶。老叶由村里的一二把手支书、主任和在外工作的有头面的人陪着吃大席,他是个歇顶,几两“高粱白”把个额头喝得红亮,白胖的大脸没有胡子,嘴大唇薄像个婆婆子,其实他不过四十出头,而且一点也不心慈手软,只要犯在他手里,就要拿武装带抽得你像杀猪一样叫。所以陪着他喝酒的人和他说话时大大咧咧,看他的眼神却都是小心翼翼的——因为有幸陪老叶吃饭而大呼小叫,又生怕被他捉住什么把柄。老叶看见莲的肚子又鼓了起来,就把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对二福说:“要是莲这回生个女子,给我当干闺女,你舍得吗?”二福笑眯眯还没开口,那些陪酒的都痛快地答应了:“舍得,怎么不舍得,那还不是娃的福气!”二福笑眯眯地举起酒瓶子说:“老叶,我敬你一杯酒!”老叶把这杯酒“嗞儿”喝完,抹抹下巴上的残酒说:“要真是个闺女,就是你的福气,我早看透了,‘猴娃蛋子’靠他妈×不上!”一桌子的人都说就是就是。老叶瞪起眼睛说:“是个屁,是还都想生男娃!”大家都哈哈哈哈地笑,说,喝酒喝酒,吃菜吃菜。
那两年,二福的光景是南无村头一份儿,福娃早就不能比。可福娃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像走路一样,他把日子过得不慌不忙、稳扎稳打。“组合柜”过时后,他基本上回归了一个地道的农民,只是比别人多门手艺,农闲的时候伐上几根木头,大材料打成寿器用油毡盖起来放到墙角,等着谁家殁了人拉去用;小材料做成马扎子,五块八块地卖给每天在巷子口阳窝里枯坐的老汉、婆婆子——这些身上味道很重,总是招苍蝇的行将就木的老人们,被年轻的讥笑为“等死队”——他们坐着福娃的马扎,消磨所剩无几的岁月,最后都要躺进他打的那些寿器里。
而二福的势派却仿佛娃娃们在沙子堆上筑成的城堡,一泡尿就被泡塌了。二福和刘娥儿在镇上的旅馆被人家丈夫领着人捉奸在床,头上打了个血窟窿,问他公了私了,公了就扭送派出所,私了下了三万不说话。幸亏二福和派出所所长老叶交情好,老叶出面调解,一万五了了事。老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二福躺在镇卫生院的床上输液的时候,战友的煤窑瓦斯爆炸,死了十几个人,一条命几万块,战友赔不起只好卷包跑人。公安局和煤炭局把窑封了,所有的设备和车辆都查没,包括二福那辆依发车。二福血本无归,还面临着承担法律责任,他哪里经过这样的变故,早就乱了方寸。这时候,一直在医院伺候他的莲,再次让婆娘们服气地说了一回:“那家伙,好本事!”她没有因为二福和刘娥儿的事情嫉恨他们,也不觉得这事情丢人,每天在家做好“擀薄、切宽、醋调酸”的水晶面条,用一个小篮子挂自行车龙头上,跑到卫生院给二福送饭。接连出了两件祸事,二福连惊带吓,躺在床上话都说不囫囵了,莲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她把刚断奶的女子艳丢给婆婆,翻箱倒柜把二福的存折全找到,把钱都取出来给了老叶,让他帮忙想办法。老叶果然神通广大,居然把这事给抹平了。他很辛苦,二福瘫在医院那段日子,为了了解情况,他隔三岔五骑着摩托跑到家里找莲商议办法。一个多月后,二福出院了,只是南无村的人背后都不叫他二福了,改叫他“二蛋”——一是穷光蛋,二是王八蛋。
而小喜老汉,因为二福的事情,连惊吓带熬煎,竟然作古了——到底,二福也是他亲生的娃。
五
二福回来后好几年都没脸出家门,开了二十几年车,他已经不知道怎样种地,也放不下架子扛个锄头去地里干活,只好窝在家里坐吃山空。偶尔跟着莲下地,动弹不了几下就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地下直到天黑。莲不嫌弃他,两个半大小子却不吃他那一套,晒得黑鬼似的儿子经常和他们养得白胖的爹吵得面红耳赤,那场面就像旧社会的长工要造地主的反。于是二福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唉,我现在是社会没地位,家庭没温暖!”
莲还在巷子口和婆娘们七长八短说闲话,笑起来依然像风干的葫芦一样脆亮,仿佛真的没心肝。外面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也想不到,二福家经常有揭不开锅,把八九岁的女子艳饿得直哭的时候。雪上加霜的是,大小子军结婚的日子看下了,女方要两万块钱的彩礼。莲含着两泡泪问二福:“怎么办?”二福笑眯眯地说:“这要是以前……”军冲老子瞪起了眼:“以前个鸡巴,你就会提以前以前!”脖子一拧甩了门帘出去了。莲说:“我出去借吧?”二福没事人儿一样说:“我不管你,你愿意怎样都行。”
莲把南无村跑了一圈,平常爱在一起聊野歌的婆娘们,大都是耍嘴的把式,听到个“借”字,眼睛都瞪大了一圈,嘴皮子翻个不住,像看见了鬼,只剩下个哭恓惶。莲对她们咯咯地笑着,替自己也替对方遮羞。相好们靠不住,莲只好骑着自行车去向外村的亲戚们借债。
吃过早饭出门,先到办养鸡场的表弟家,表弟不在,弟媳妇说刚刚买了几百只优种小鸡,把本钱都贴进去了,借钱没问题,但要等秋后这一茬小鸡都下蛋了才有富余钱。弟媳很热情,非要让莲走的时候带一网兜鸡蛋,弟媳妇说:“眼下鸡蛋卖不上价钱,养鸡的又多,鸡蛋成了狗粪,姐你要愿意,我给你一卡车!”莲咯咯地笑着,把那一网兜鸡蛋系在车龙头上说:“过两天我给你还网兜来。”弟媳赶紧说:“不要了不要了,也不值个钱,网兜不要了!”
莲的自行车龙头上晃荡着那一网兜鸡蛋,蹬了三十多里路,来到纺织厂职工宿舍找自己的小舅舅。头发稀疏的小舅舅正在院子里给两条大狼狗喂食,他呵斥住两条狂吠的狗,圆圆的红眼睛看着莲亲热地笑着问:“莲啊,你怎么来了!”莲望着小舅舅,鼻子就有些发酸,眼睛也有些发涩,小舅舅只比莲大两岁,从小喜欢带着她玩,甚至在他们懵懂的童年,他们还模仿大人在麦秸垛里玩夫妻那一套。小舅舅看见莲手里提着一网兜鸡蛋,责备她:“来看看舅舅,舅舅就高兴,带东西干什么!”接过鸡蛋兜,把莲让到屋里,倒茶给她喝,还给外甥女洗了一个苹果。莲问:“舅舅,我妗子呢?”舅舅有点掩饰地嘿嘿笑笑说:“她去找厂领导了,振国结婚要买厂里的房子,他和媳妇都在生产第一线,厂里有政策,双职工结婚每平米优惠三百块,可就这咱也困难,你妗子去找厂领导,看能不能分期付款。”莲一块苹果没咬碎,卡在了喉咙那里,赶紧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冲了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