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问:“你来有什么事情吗?”莲说:“军的日子定下了,五月初六,一是通知你和妗子,二是人家那边要两万的彩礼,我这几年困难,来找舅舅想个办法。”舅舅看看她,垂下头静静地笑着,一会儿抬起脸来说:“舅舅不怕你笑话,存折都在你妗子那里,这要在平时就不说了,眼下她也正熬煎给振国买房子,舅舅要和她说你的事情,她那个脾气你也知道,就是个吵架……”莲赶紧笑起来说:“不了不了,算喽算喽。”舅舅说,你等一下。站起来拉把椅子放到衣柜前面,踩着椅子从柜子顶上拿下来一个鞋盒子,眯着眼睛“噗噗”地吹去盒盖上的尘土,打开来拿出一只旧皮鞋,从鞋子里掏出几张钞票,递向莲,难为情地笑着说:“别笑话你舅舅啊,这几百块钱是我偷偷藏的买烟钱,你别嫌少啊。”莲赶紧去推:“舅舅、舅舅,这可不行!”舅舅沉下脸来了:“你舅舅没本事,帮不上你大忙,让你笑话了。”莲慌了:“舅舅,看你说的,我什么时候敢笑话你。”舅舅笑了:“不笑话,就把钱拿上。”莲把钱接过来,揣裤兜里,觉得心里发堵脚下发飘,也顾不上笑了,说:“舅舅,那我走呀。”舅舅说行,穿着一件印着纺织厂字样的白背心,把莲送出门来。
为了赶上在自己的哥嫂家吃晌午饭,莲一路上拼命地蹬着车子。嫂子看见莲进门一头汗,脸色就不太好看,嘴里说:“有什么重要事赶成这样,气都喘不匀。”她把莲让到炕沿上说:“你坐着,我去给你倒碗水。”莲笑着说:“嫂,我哥快回来了吧,等下我落落汗帮你做饭。”嫂子哼一声说:“你是亲戚,坐着吧,我用不起。”
那嫂子一路说着阴阳不定的话,端着碗水回到里屋,看见莲已经歪在床上睡着了,发出像男人一样粗重的鼾声。
嫂子是个痛快人,两人做饭的时候,嫂子说:“莲你也不用等你哥了,吃了饭该回就回吧,你哥的主我做得了。你看见我圈里的猪了吗,这个月底就下娃娃啊,我这猪品种好,一窝就是十六个!原来打算把猪娃娃卖了给庆交大学学费,我看我这娃的球式,连大学的门也摸不着,卖了猪娃娃的钱,干脆先给军结婚用算了。”莲望着嫂子笑,呵呵两声说:“你不敢这么说,庆要考上呢?咱还是希望娃上大学哩。”嫂子张着大嘴“哈哈哈哈”一串笑,最后说:“考上还不简单,他姑姑垫学费就是了。”“他姑姑”就剩下个笑了。
六
莲骑着自行车,穿过田野间的柏油公路拐进村子,一路上和碰见的人说笑着打招呼。在暮春温暖的午后,走过了坐满人的十字路口,远远望见黑壮的婆婆和几个老汉、婆婆子坐在巷子口,近前扫了一眼,发现这么多年不和婆婆说话,面对面也从不看她一眼,老家伙已经明显地老了,脸上手上都皮皮拉拉,背也明显有些罗锅。莲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叔叔、婶子们轻巧地笑着打个招呼,然后一直往前骑到自家门口,这次,她在他们面前下了车子,笑着对他们说:“坐着啦?”老人们回答说:“哦,哦,莲啊,回来啦?”婆婆假装没看见,依然俯着身子在和别人叨叨。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莲的自行车前轮一偏,拐进了婆婆家的巷子,她就那么推着车子,一直走到婆婆家门口,用车轮顶开门,进去了。就在进门的一刹那,莲想起了自己从这个院子搬出去时的情景,眼前居然什么都没变。
其实,那些老汉、婆婆子一直在用昏花的老眼盯着莲,看她要往哪里去,就在莲从他们视野里消失的同时,洪平妈抬起解放脚来,狠狠地给了福娃妈一下,急切而激动地宣布:“死婆婆子,快看,你媳妇子进了你的门了!”福娃妈当然不信:“死婆婆子,我还没死哩,人家进门去给谁烧香?”但是别的婆婆子都伸长了脖子说:“福娃妈,真的,刚进去,你快回去看看。”
福娃妈眼睛瞪得和嘴巴一样大:“啊?!”站起身来,马扎子也不拿,直撅撅地快步往家走。洪平妈在背后逗她:“死婆婆子,看把你绊倒着!”福娃妈也顾不上还击,甩开两只臂膀只管走路。快到家门口,先是听见有人哭,心说这帮老家伙都在巷子口坐着啊,这是哪个死了呢?紧走两步,就看到莲坐在屋子前面的台阶上,拍着自己的大腿在哭号。听见脚步声,莲偷眼瞧见婆婆进来,“啊——”地拉长了调子,连鼻涕都挂下来了。
福娃妈一直冲到自己的二媳妇跟前,上身前倾,眼珠子都红了,她使足浑身的气力叫喊:“我还没死哩,你跑到我家里来号什么丧!”婆婆子声音嘶哑,全身都在抖动。莲马上就收了声,她心有余悸,不敢看婆婆的脸,没有底气地说:“我不是哭你,我是哭你家二福,二福要绝后了。”婆婆子把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指着媳妇,她上了些年纪,没有了力气继续喊叫,换了相当平和的语调说:“长嘴的都是说话哩,你怎么光放屁?总要烂了你的嘴!”媳妇的手掌把脸上的泪水抹了一把,抹了个大花脸,哭叫:“把我死了才好,死了不用作难了……”话没说囫囵,触动了伤心事,悲从中来,索性一歪身子趴到台阶上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婆婆子抖抖地说:“哭,你哭,你哭……”没词了。
婆婆站在媳妇跟前,一动不动。院子平平展展地沉默着,白白的,光光的,伸展到墙根,那里梧桐树的阴影笼罩出一片铺满苔藓的湿地,地皮已经是黑的,婆婆子平素不敢到那里去,怕滑倒。再旁边是猪圈,猪圈的土墙根长着一株蒿草,几十年了也没大长高,也不记得有没有被割过,那么蓬蓬地举着,像个倒立的扫帚,又绿又嫩。有时候人是会羡慕草木的,也没有什么烦心的事熬煎,就那么活着。婆婆终于拿定了主意,慢慢地转过身,踩着白白的光光的泥土院子,走出了大门。
人家后屋檐的阴影里,已经有一些年老或不年老的男女试探着走近巷子,准备劝架和看热闹。福娃妈迎面而来,他们收住了脚步问:“莲那是怎么了?”福娃妈吊着脸说:“不知道,反正我还没死!”洪平妈嗔骂:“鸡巴婆婆子,什么死不死的,急得死不了啊!”福娃妈这才说:“我惹不起奶奶,我找二福去,看他是我儿还是我爷爷!”走到巷子口上,一群放学的孩子吵吵嚷嚷地滚过来,二福家的女子艳冲过来拽住福娃妈的胳膊喊:“奶!”当奶奶的没做出反应,洪平妈抢着说:“艳,快到你奶家叫你妈去,你妈在你奶家里。”娃娃抬头望着奶奶的眼睛,奶奶咬着牙发出一个意义含混的词:“吔——!”女子放开奶奶,跑进了巷子。福娃妈看看别人脸上的表情,神色和缓了些,望着孙女的背影低声说:“这也是个小奶奶!”她撇下那些事不关己的人,按照原计划走向了二福的家,她走到两座院墙中间,东边的墙是福娃家的,西边的墙是二福家的,她朝福娃家的院门口望了望,确定大媳妇不在门口,于是拐进了二福家的大门。二福家的大门依然是那么宽,二福没把它砌起来,似乎有些雄心未泯的意思——不过,也可能他连盖个门楼也力不从心了——当妈的走过那空荡荡的大门,心里也觉着空荡荡的。
她进了门,没再往前走,就站在那里喊:“二福,二福你出来!”没听见二福应声,婆婆子转身就走,嘴里嘟哝着:“打麻将能顶饭吃?!”出来看到福娃家的大门口已经有人闻声出来了,她的大孙子明站在那里问:“奶,你干什么呢?我二叔在那个谁家打牌哩。”明穿着一双白球鞋,站在那里明显的外八字,显示着他的纯正血统。奶奶一直走到大孙子跟前,才用很小的声音吩咐道:“明天你抽空去接一下你大姑姑和小姑姑,再给你三叔打电话叫他回来一下。”孙子瞪大眼睛问:“怎么啦?”奶奶说:“有事和他们说。”孙子皱起眉头劝道:“奶,你别和我二婶计较了,我二叔成了那个样子,这个家还不全靠人家?”奶奶骂道:“你知道你娘的个脚!”
第二天一早,明开出了自己的“小金刚”农用车,奉奶奶的旨意去搬兵。
饱满高大的两个姑姑,挤在侄子的“小金刚”副驾驶座上,一路上问着出了什么事。侄子扶着方向盘笑嘻嘻地说:“还不是和我二婶!我说姑姑家,你们别跟着起哄啊,回去好好劝劝我奶,我二婶容易吗?”小姑姑没吭气,大姑姑气派地说:“先回,回去再说。”
当妈的依然在巷子口闲坐,远远看见有辆车“噔噔噔”地拐进村街,有那眼睛不花的婆婆子就冲她喊:“老家伙,你孙子把你女家接回来了,快回去做饭吧。”福娃妈黝黑宽阔的脸膛荡漾着泉水般的笑,呵呵地说:“看见了,我又不瞎!”站起来,甩开罗圈腿急急地往家门的方向去。
两个姑姑在巷子口下了车,大声而亲切地和摆在那里的老的们打过招呼,追着妈的脚步去了。
母女三人坐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看着明从大门口进来了,奶奶吩咐孙子:“你进来干啥?回你家去把你爸和你三叔叫过来,还有你二叔——在那个谁家打麻将呢,叫他过来——他要不过来你就说我快死了!”明把脖子一拧,青筋蹦起老高说:“一天净胡说!”两个闺女还在打量着她们的妈,目前还琢磨不出老人家的深浅,只是问:“又怎么了?这些年不是好好的吗?”妈黑着脸说:“一会儿再说。”
儿子们也都到齐了,人高马大地聚在一起有些不适应,都抽着烟催妈发话。那妈也是个干脆利索的人,睁开大眼,把儿女们一个个看过,只没看二福,老人家说:“福娃、三福、福女、小女,你爸死后咱第一次人这么全,我今天没叫媳妇子们,就是要你们掏一句良心话,这些年不说了,那些年二福光景好你们光景不好的时候,明里暗里的,老二没少帮你们忙吧?”福女也利索,说:“妈,你说要怎么样吧?”小女说:“你直说妈!”当妈的就用手背去抹眼泪,用儿女们从没听过的拉二胡般奇特的嗓音说:“这两年二福倒灶了,军要结婚,当大人的连摊子也铺不起,你们不帮忙,是要村里人看妈的笑话?”儿女们面面相觑,沉默着。妈继续说:“老二那个媳妇子再不是人,我的孙子我心疼,不能让他结不了婚。就是个这,看你们有人心没人心!”小女埋怨道:“妈,别说下这么难听!”福女说:“这点事不值得熬煎,妈你就发话吧,一个人出多少,我们嫁出去了,也还是这家的人,不能让人笑话。”儿子们谁也没吭气,福娃、三福不说话,二福更不说话,当然那是默认了。
这事有人说给福娃的媳妇,挑她的气话,那愈加干瘪黑瘦的婆娘拉着刚学会走路的孙子高门大嗓地说:“哦,人家老的说啥就是啥吧,反正到了还是各家过各家的。我们家这弟兄三个处的还可以。”
七
二福的大儿子军结婚后,踏着他大伯和父亲的脚印,也搬了出去。又过了不知多少年,那黑壮高大的奶奶到底还是作古了。二福家的艳出嫁的时候,福娃已经有了两个孙子。
午后斑斓的日影里,福娃微微伛偻着魁梧的背,走进自家的大门,轻轻地把门掩上,不想惊动任何人。其实屋里院里都没人,老伴下地了,大儿子两口和小儿子开着“大金刚”跑运输,要到天黑透了才能回来,孙子们还没放学。但福娃还是把脚步放轻,尽量像猫一样走路。他来到储物的厦子底下,把那一层玉米秸秆拢拢,抱起来倚到墙上,露出掩盖着的三具白茬子寿器——没有上漆的棺材上落着尘土,有一具已经有了细小的裂缝,福娃心疼地用粗糙的手指抚摸着那裂缝——像这样的寿器,凡有老人的人家的厦屋里都准备着一具,一来以防万一,二来这东西是个镇物,反而能让老人多活那么几年,而且据说对家里的年轻人也好。南无村的那些寿器若干年来都是福娃打的,它们带来的收入成为大儿子娶亲的彩礼、孙子的学费和书本费。家家都储备了那器具后的若干年里,人吃得好了,活得日月长了,当然不会有人再登门来拉福娃做好的这三具寿器,即使有年轻的或者中年的人意外夭亡,一般也是从邻居或者本家暂借寿器来应急,将来再还就是了,断断不会马上去福娃家来买。而这样的东西,福娃也不好去向别人兜售,于是,眼下在他很需要一笔钱给二儿子娶媳妇的时候,想把它们变成钱就很不容易。
他嘟哝着,直起腰来,从墙上的砖缝里拔出一把早年割草的锈迹斑斑的短把镰刀,握住镰脖子,把弯曲光滑的把儿朝上,把它想象成一把鼓槌。然后他做了一个用“鼓槌”去敲击寿器的动作,在即将敲打到棺材板时,他收住了力道,犹豫着,伸出另一只手掌去把每个寿器上的浮土清理出一片来,又弯下腰去,嘬起黑厚的嘴唇来呼呼地吹着,让那片木头的表面白净到一尘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