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问她是不是感冒了。
她说:“我想打个电话。”
邻居给她搬了个小凳子,她就怔怔地坐在电话机前,拿起电话,却不知道该打给谁,手握话筒,嘴一瘪,就哭了,哭得哽咽窒息,几欲昏厥。
那个黑夜,是她生命中最漆黑的夜,让她从此涅槃。
父亲的出轨在母亲看来是十恶不赦的,男女之间的事情就是十恶不赦。母亲痛恨风骚的女人,风骚是十恶不赦的,师姐被要求正正经经,走路目不斜视,但她的眼神还是一不小心就泄露出内心的狂野、满腹的心事。母亲对她的眼神不满意,母亲摇头叹息,说她眼神狐媚,一点没有一个中学生应有的纯净,像她父亲那个孽种。
高中时师姐跟几个校团委的同学出去社会调查了几天回来,母亲在她肚子上溜了几眼,那眼神比鞭子抽她还难受,仿佛她的肚子马上就会膨胀起来,就要临产。
为报复母亲,还有父亲,师姐一上大学就谈恋爱,一谈恋爱就把自己的处女身给献出去了,没有恐惧,冒着怀孕被学校开除的危险。她不要做一个好学生,不要成为母亲希望的那种正人君子,偷偷摸摸做坏事的感觉很刺激,很快乐,尤其是做母亲不允许的事情。
父亲走后,从不操持家务的母亲还是吃了很多苦。夜里老鼠在床头的电灯线上肆无忌惮地荡秋千,她怕得整夜整夜地失眠。家里的灯泡坏了,水龙头锈了,以前都是父亲一手料理,现在母亲束手无策,总不能次次都请邻居帮忙。母亲还发现,父亲在家的时候,她从没去菜市场买过一次菜。母亲有一天买菜花了很长时间才回来,讪笑着放下一篮子菜,脸上淌着汗,对师姐说,她迷路了,她从菜市场的前门进去,结果从后门转了出来,就不知道回家的路了。
母亲揩着汗,避开师姐那因缺乏安全感而无助的眼神,故作轻松地说:“这个菜市场真大!”
母亲太强大了,母亲就成了她的敌人,她一直潜意识里把母亲作为她反抗的目标。有很长一段时间母女俩的关系紧张,吃饭时就只能听到碗筷的声音。母亲跟自己的女儿陌生,但跟学生愈发亲热,有几个女孩给母亲叫田妈妈,毕业后每年母亲节都要回来看她。母亲对干女儿们嘘寒问暖,关心她们的个人问题,她们的工作和生活,但对自己的女儿一无所知,而且也不敢问,怕惹她生气。面对身体日渐丰满起来的女儿,母亲有些不知所措了。
母亲退居二线,清闲下来乃至彻底退休后,师姐才发现,母亲这个反抗目标其实早已经虚弱得不堪一击了,母亲好强了一辈子,正经了一辈子,也荒芜了一辈子。
母亲傍晚出去散步,看到广场上出来遛狗的人多了,那些小狗狗互相追逐打圈,惹人疼爱。母亲母性大发,蹲下身子去抚弄小狗的毛发,跟小狗说话。
母亲开始感到孤独了。
楼下的王婆婆领着一只猫咪去散步,猫咪怕人,躲在路边的车轮子底下,王婆婆像对自己顽皮的孙子说话那样,嗲声怪道:“小白,快跟上,小跑几步!”果然,白猫从轮胎底下拐出来,警惕地四下里看看,一个快步就跟上来了。一个时尚的少妇牵着小卷毛狗,脖子上的铃铛一路上响得叮当作响,响得欢快,少妇唤小狗,叫它不要跑得太远,原来小狗的名字就叫“叮当”。
母亲看得出神,自言自语说,真想养个小猫小狗的。
师姐突然感觉自己罪孽深重,她是母亲身边唯一的亲人,她为什么不能在情感上给这个被男人抛弃的女人一点温暖和关爱呢?
从那以后,师姐就是家里的男人了,她还没来得及撒娇、还没开始做孩子就长大了。她学着修水龙头,换电灯泡,甚至家里的装修都是她来弄。夏天顶着四十度的高温烘烤,到处去买装修材料,一个人搬上楼,手臂酸软得水杯都端不住时,眼泪才止不住地流下来。包工头见她是个文弱的女生,欺负她,处处偷奸耍滑。师姐背着母亲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痛哭过无数次,憋着嗓子,还不能哭出声来。田书记到处夸她女儿能干,一个人装修出了一套房子。家里就两个女人,还能指望谁呢?她得让母亲感觉有依靠。
师姐什么事情都要大包大揽,就是和同事朋友一起出去看电影吃饭,她都要抢着埋单。大家都喜欢她,说她很有男子气、江湖气,可他们哪里知道,她多么渴望做个小女人啊,渴望呵护,渴望哪天也把自己挎在一个坚实的男人身上。
她只能对自己狠。
为了留在国内照顾日渐衰老孤单的母亲,她狠心和恋爱了三年的男友大毛分手,他是她生命中第二个一米七〇的男人。
大毛想出国深造,想做中国的钱学森。她不能丢下母亲一个人,大毛说,那他就留下来,放弃出国。她不愿意,不愿意他为了她放弃,那么他也不会快乐,以后他会怨她。
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个借口,也许是她对他们之间马拉松似的天各一方的恋爱感觉累了,她想要厮守,想要呵护,那个时候她特别渴望有个家,她好久没感觉到家的温暖了,她不能确信大毛能给她家的感觉。
他走时,她去送他,是夜里的火车,她生命中的又一个黑夜。
列车缓缓启动,他们一个车上,一个车下,大毛惊慌地试图打开把他们隔离开来的窗户,打不开,又跑到另一扇窗前,还是打不开,他就在窗户间奔跑、搏斗,直到消失在黑夜的尽头。
送走大毛,她一个人回去,夜里痛得在床上辗转反侧,剜心剜肺的痛。
大毛从国外来信说,她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她不痛啊?她痛了整整五年。她以为咬咬牙,也许几年就过去了,没想到五年了,她都无法把他从她的梦里赶走,他顽固地生长在她的梦里。
师姐做了无数次梦,在梦中心痛,在梦里寻找。大毛总是在梦里惊鸿一瞥又消失了,然后是她漫长而又无比绝望的寻找,一幢幢楼房,一堆堆废墟,找到了一转眼又丢了。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不再做这个辛酸的梦了,梦里她满世界地寻找,在梦里,她的腿脚因为长时间的奔走而无比酸软,她真的走不动了,就醒过来了,醒来好久心还在痛。
她想再见见他,想好好地爱他,也许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了,她把他丢失在了梦里。
如果再见到他,她想跟他说声对不起,对不起,其实最该对自己说对不起,她对自己太狠了。
她应该好好地爱自己。
偶尔她会对自己生出无限的怜悯,她双手环抱着肩,想好好爱抚自己,对自己说,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有一年她都没梦到他了,她以为彻底忘了,然而,没有任何预兆地,他突然又一次来到她梦中。这次意外造访,留下的是又一次的伤痛失落,也让她醒悟到,他已经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了,无法根除。
分手后,他从恋人成长为爱人,他成了她的爱人,找不到又丢不了的爱人。
有了爱,还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呢?
大毛说,年轻时不懂爱,分手后他才从一个男孩成长为一个男人,如果一切能够重来,他想好好地再爱她一次。
这是大毛在越洋电话里跟她说的。
大毛在他老板的实验室里突如其来地打来电话时,师姐正在准备第二天的硕士毕业答辩。大毛在哈佛巧遇师姐的一个大学同学,大学同学又辗转找到了师姐的电话,大毛给她打了一个多小时的长话,他们几次说了再见后都没再见。最后她说,我们改天再聊,我明天还要答辩。大毛说,答辩还需要准备吗?
大毛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大毛挂电话前对她说了三个字——我爱你!
那三个字让师姐幸福得有些晕眩,这是他们恋爱时都没有说过的。
女人更多的时候是为被爱而陶醉,师姐挂了电话呆呆地在电脑前陶醉了一个多小时。
师姐能想象张爱玲和胡兰成相恋时那种被浓浓的爱意包裹住的喜悦。这个自幼就被父母从情感上抛弃的女子,在文字和人生里都浸透了彻骨的虚无和悲哀的女子,有了爱人后,连赖以安身立命的文字都是想要抛弃的。
张爱玲那种为爱“低到尘埃里去”的匍匐的姿态,就是一种拥抱的姿态,想要结结实实地投入生活怀抱的姿态,要“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师姐也想要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她感谢那些个生命黑夜,感谢她生命中的亲人和爱人,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失去得越多,世界就越宽广。
师姐发自内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