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崔鹤很早,但结识崔鹤大概在上世纪的80年代末。他写诗,我也写诗,但那时他太年轻了,不到二十岁吧,一张娃娃脸,身体瘦成干棍,鼻梁上一副不相称的大眼镜,时时有架不住摇摇欲坠之感。他不修边幅,手不离低价的白河桥牌纸烟,几根手指和门牙都被熏得黄黄的,眼惺忪着,一副营养不良或不知是装酷还是本真的他,初见时给我的印象并不好。我那时已从驻马店回到南阳,时常在地方报刊的报缝或报尾处挤上一首小诗或一篇小豆腐块,稿子虽被删得诗非诗、文非文,但能发表,已是激动有加,喜不自禁。崔鹤好像并不在意这些,而以“学生诗人领袖”之名独闯天下。于我,从院校出来,对这种傲视天下而又不发表作品的少年英雄大抵是从心里瞧不起而排斥的。几次相邀聚会,我都谢绝了。忽有一天,崔鹤告诉我要办一份诗报,说准印号已批了,要我筛选一两篇自己满意的诗作并推荐一二人的作品。后又领我到他租居的仅能容纳一张大床、面积不足四平方米的小屋,看了他从天南海北带回的学生诗稿和他自己多带有宣言式的评论或诗评,我动心了。不但选了自己的诗,还约了当时活跃于河南诗坛的郎毛先生、开封的孔令更先生,还有南阳的汗漫、熊鹰诗友,并且蛮热情地当了他的副手。这就是后来在中原乃至全国诗坛颇具影响的民刊之一:《南都诗报》。诗报大概出了三五期,不知何因就停了。我本是存了完整期数的,包括1986年郎毛先生创办的《存在客观主义诗歌导报》,都因生存的艰涩,不停地租房搬家,来来去去的,都丢了,很是痛惜。凭我的记忆,诗报出到第三期,就吸引了不少当时已有些影响的青年诗人,如洪烛、关劲潮、艺辛等,南阳的诸如:廖华歌、周熠、张克峰、窦跃生、杨石、白冰、廖道善、陈立红、朱彦杰、刘向阳、陈涛、熊鹰、朱增玉、李雪峰等,甚至当时的高汝民、李成军、薛继先、谷建成等都写了诗评和诗论加入其中。其间,还开了一次规模不小的“南都诗会”,可谓“风乍起,吹皱一潭秋水”,成为南阳新诗歌发展史的先河。而后,因那场风波的余震,我不得不又返身到家乡一个四面皆黑的小城去谋生,和诗和崔鹤便中断了。大约在1993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杨石和崔鹤不速来约,说正在筹办《南阳科技报》,邀我参加,我便和崔鹤、陈立红真的聚在了一起。编辑当中,我们三人都处于流浪途中,为改善生活,午餐多在街边的小餐馆,三人实行AA制,崔鹤多次吃饭后才想起没有钱了,说钱买烟抽了,下次一定补上。明知是“坑”我和立红,但三人兄弟一般,穷且快乐着,从不计较。历史经验:创业难,守业更难。报纸创办时从栏目设置、采编撰稿到街头卖报,我们都挺过来了,但随着报纸发行量的一天天扩大,影响力、知名度、经济实力都像模像样时,创业的领导和同甘共苦的“伙计”们却难处了。崔鹤、陈立红先后离去,我也在无奈中熬到了1996年的春节。但谁也没有把“皇帝”做到底,聪明者多是自己的掘墓人,随着新闻出版业的政策调整和整顿,《南阳科技报》也作了鸟兽散,落下了曾经“风光”的帷幕。
崔鹤在又一阵子的折腾后开始经商,先是礼品店,后是组织礼仪模特队,又搞什么美容瘦身中心。忽有一天,他开着一辆富康轿车来看我,说要到郑州发展,并大侃了一番宏图。得知,他发了点小财,但家庭却破了。这大概是2000年左右,后来就是漫长的杳无音信。直到去年,我在文友们的一再鼓动下开了博客,在一篇文章后,称我为老家伙的、贴了几段想念并怀旧的文字,才知这个“梅老邪”崔鹤还未死,还在有力地折腾着。适逢网上正宣传已在团中央工作的立红君刚出版的诗集《文明的呼唤》,于是,一场关于“现实与文明、诗歌与拯救、责任与担当”的讨论便在网上“三人论剑”起来,结果是:一场硝烟,三个兄弟。
去年一场罕见的大冰雪,南方北方都深陷其中。临近春节时,崔鹤突然打来电话,说已到了南阳,为一女友的住院手术。我约他一起吃个饭,并想邀一二位熟知的朋友作陪,他谢绝了这热闹,说不是迫不得已,他真的不愿回南阳,更不愿惊动任何人。我俩便选了一火锅店,一瓶酒对分,看他酒劲上来而酒兴未尽,但天寒地冻之时,他又要赶车,我没有满足他再喝一点的要求,并仍以老大哥的口气劝他注意身体,少抽烟、少喝醉,人在旅途,总得留意一些。他仍是嘿嘿一笑,二十年前的老样子。我知道这种所谓生活经验般的提醒对他无用,纯属废话。但崔鹤感动了,他竖起大拇指说:还是哥们儿亲啊!说着,泪水就充盈了眼眶。
一个诗人,一个豪情万丈、心比天高的诗人,一个极富才情和想象力的诗人,不是生存的艰难挤压,谁愿意异乡他地,用狡黠代替真诚,用曲意代替率真,用广告词代替诗歌。尤其是崔鹤,一个摔断脊骨、死里逃生都不言放弃的人,现在,却用无边的煽情去推广着美容养颜、减肥瘦身。我问:“你的东西中吗?人美丽了,心能美丽吗?”崔鹤笑笑:“本来都是过剩的东西,把多余的肥胖和财富匀咱一点,养养诗人,有何不好?”我也笑笑,无言再问。
一方超千万人口的故土,不能给他一口饭吃,一个有千栋大厦的城市,不能容他借一角而栖,他只有飞了,乡关何处?他不知道。
崔鹤曾说:“诗这只鸟,不是用谷壳就能逮到的。”诗,正在选择诗人,诗人,也在选择着诗意的生存。崔鹤,这只诗的瘦鸟,何时再扇动翅膀独领风骚,我想念并期望着。
补记:2012年的金秋,河南诗歌学会马新朝、高金光、高旭旺、吴元成、李霞、萍子等诗人来到四渎之一的“淮渎”——桐柏山淮源之地采风,我和南阳的周同宾先生陪同。品茶闲谈中,有李霞先生、元成君述说崔鹤在郑州的“敛钱行骗”作为,很是气愤和不齿。联想起和他的半生交往,似是将信。后电话连线在京都的诗人陈立红君,略有同感。大惑不解。诗人怎能这样?但这篇文章已先写几年,就这样照录出版吧。如是实情,文中的崔鹤就只是过去曾经的崔鹤,而现实中的崔鹤只是一个符号,我也将唾弃而遗忘的一个符号。大叹。
锋芒初露张中坡
中坡是我过去岁月里,在那个年代还能称得上叫做大学的我们的母校——原南阳师专的校友,但他晚我了好多年。校友即如同学、战友甚或兄弟姐妹一样,很容易就拉近了距离并天赐一种亲近感。他的文学创作之路和我的几乎一样,一开始先从诗歌开始。大凡一个文学爱好者,从儿时或小学就会背诵两句诸如“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或“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之类的近乎儿歌的诗句,所以总认为诗歌好写,然而,有过一段写作史之后,才知“遥望诗歌近却无”。原来,真正的好诗,天性是灵动的,智慧的,天才性创造的。好在中坡转动得快,之后便以关注“南阳作家群”的文学评论与极富情感和真诚穿透力的散文活跃于南阳文坛。
关于评论,我固执地拒绝着评论者对作品的概括性复述,或摘句选段地对作品和作者作无原则的拔高、颂赞;更讨厌论者不痛不痒的套话和空话。评论,应以作品为平台或载体,阐述评者自己的见识或见解,或从语言,或从结构,或从艺术与形式的结合,或从作者艺术创造的风格、文本中蕴含着的石破天惊般的、太阳钻云破雾般的透视。评论是评论者自己的,评论中有思想、有见地,而不仅仅是作品的附属或陪衬或一般性的阅读提示和解读。而中坡的评论,虽有上面提到的庸常,但已凸现出自己构建的思想和评论风格。他写南阳作家群中的行者,说从他的小说中“能够得到语言的开放性的诗性感染,而且能够受到对世界万般诸物的深邃思考,但过于冷静的思辨式和哲学式的叙述方式和叙述语言,使行者的小说情感浸润不够”,他说行者的小说面貌对读者和论者来说都是极为陌生的,像爱尔兰作家乔伊斯一样,他是作家中的作家。他说刘正义的创作是“生存的真实与写作的真实”。他说李雪峰的乡土散文是“诗性与哲学的村庄”。
关于散文,应是敞开作者心扉的情感之作。追忆、缅怀、怀旧、恋土、伤逝、惦记,刻骨的亲情,友人的情谊,先贤的风范,历史的沉思,人生的价值,男女的相思,情感的宣泄,都可自然出之,动之以情,晓之以善,杂以些许的暗示或想象,就是散文。然而散文一味陷在家庭生活的苦与乐、一事一物的私人感受上,或是“日常生活审美化”;不是“情欲的尖叫”就是叫春般的愤懑。而对社会大变革大转型期体制的优劣、思想道德的审视、信仰和对真善美的构筑、自由人性和心灵的追求、诗意地居住等人类向美好、终极目标迈进的大声音却寥寥,美文或风雅有之,但风雅而少骨。鲁迅先生在那个复杂的乱世就点破了文学家的责任和创作的秘诀。先生说:“诗是血的蒸汽,天国的极乐与地狱的大苦最易激发诗情。”他还说: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能爱,才能文。好的散文,应该使人的性情变得善良,富有关怀、怜悯和忏悔之意,而对不和谐的社会体制和对人性的倾轧,敢于说“不”并成为“血的蒸汽”。散文是抒情的,但散文并非一味的软绵绵,散文骨子里蕴藏着火。
中坡的散文语言口语化,叙述平淡化,布局画面化,看似平淡、朴白、纯净水般简洁透明,但却极具真诚和情感的穿透力。我从他新近出版的作品集《内心的动荡与回响》第一辑“遥望情感”一栏的散文标题中就可略窥一斑。《怀念乡土》《乡下的母亲》《想念女儿》《曾祖父的土坟》《宛西弟兄》《一条雪莲烟》《乘着月光回家》《穿过幽静的小巷》等就可感知。但我们千万不能从标题的简约和直白中忽略了作家极具个性的思想情感。中坡在《怀念乡土》中写道:“有了土地,只要我们不惜劳作和汗水,我们就会不愁吃喝。而在城市里,如果我们没有一份工作或生意,那就只能坐吃山空、穷困潦倒。在有风的日子里,随风起舞的玉米林是乡村最美的风景。而城市灯红酒绿的背后,又隐藏着多少邪恶和肮脏的交易。何时,城市里也能吹进乡村清纯之风?”一段大白话的叙述,却是多么厚重和深刻,有对生存富含哲理的思考,有对美与丑、善与恶的清醒观察,更有对世间美好东西的善良祈盼和渴望。正如中坡自己在作品集的自序中所写:“我是一个非常注重情感的人,我爱我的亲人们,我爱我的朋友们,是他们的存在,才让我感到了活着的温暖,活着的意思。所以,我常常用文字来表达我的感激。”“做一个内心善良的人,坚持不间断地写作,写出做人的良心与尊严,写出生活的静美与质朴,写出感动自己也感动别人,启悟自己也启悟别人的优秀文章,成为我为人和写作的最大追求。”
文学创作是十分个性化的,文学评论要站得更高;而要成为作家们的作家,更要有独到的见解和更多的文学思考和引领,这不是苛刻和独对中坡的压力,而是一个真正的评论者必须具备的。
人类和社会的文明传递,对真理的无限探索是永无止境的,而亲近文学终极是“为了人类日臻美好”(周大新语),在这条追求和探索的道上,我已有兄弟死在路上。这里,让我们因文学而怀念,也因文学而流泪,而幸福,而温暖。
冬夜之风
——我的唐诗宋词中的风雅老师
居住在南阳这块四季分明的盆地上,真是一种生存的幸运。黄河之北的风和长江之南的风相遇在这里便温和湿润起来,暖中透着凉,凉中带着暖。风霜雨雪、风花雪月,在自然和人心的空间上都可清晰见证。热气蒸腾、寒凝大地、白露为霜、春暖花开,春夏秋冬在这里交替行进,像普通人的一日三餐,像乡下农人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序而平常,平常而自然。
但这个秋天有很多事情都出乎意料,超出了平常的想象。
今日是秋分,一夜秋风,天和地、人和街便空旷起来,我送回拄着拐杖的老师已是秋夜的午夜时分。只半夜秋风,夜就真的凉了起来,随那飘零的黄叶,城市夏夜的不夜和扰攘便一扫而去。空旷的大街,我搀着老师蹒跚着行进。“城市真冷得快啊!转眼之间,便有了寒意。来时穿着单衣挤在人群中还有些热,一场秋雨一场风,从外到内都是凉的,我得赶紧回去,还是乡下的土屋厚实、挡风。”老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我和城市发着感慨。
老师是我和这个城市中不少中学同学的共同老师。这次来宛城,名义上是来看看学生,实则是化缘求助。他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二痴呆,老三体弱多病。老师感叹着说:“都怨我啊,当年苦恋表妹,近亲结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陆游和唐婉是爱情悲剧,而我是人生悲剧!”一生耕读唐诗宋词的老师,悲凉着还透出幽默。
来宛都五天了,跑遍了所有能联系上的学生,“要”的钱还不足五千元,可他儿子的手术治疗费却至少需要五万。临别时,老师无奈的表情和我无力的挥手,在秋风中,犹如悠长的灯影,暗淡而无光。
我在这座城里也常常站着,因为站着便于奔跑和觅食。坐下的我,是深夜和文字倾诉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