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过后,我决定问最后一个问题:“这里为什么有这么一大片枯草?”原以为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可元始却露出了比之前都要认真的神色看着我。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元始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这里是涿鹿。”我不明白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只好继续看着他。元始看向水洞。我也低下头去看,却意外地看到水面上有我的倒影。倒影在笑,笑容泛苦。在我眨了一次眼后,倒影变成了另一张明明陌生却有些熟悉的脸。画面变换,是两个身着残破盔甲的两个人在对峙。其中穿着厚重的黑色盔甲的顶着刚才那张明明陌生却熟悉的脸,而另一个穿着张扬的红色,盔甲山燃着火,长着一张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的嚣张面容。
黑甲之人先开得口,他的脸正气凛然,说起话来更是理所当然:“炎。回头吧。我们还是兄弟。”红甲之人脸上带着孤傲的倔强,笑容更是一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猖狂:“哥,可能吗?”
一人一句,便已说尽。
两个人开始似乎早就熟稔的厮杀。黑刀和红剑咬在一起。我的耳边响起熟悉的刺痛耳膜的声响。
战鼓雷动。两人身后的各自的人族军队没有片刻迟疑,开始对冲。黑色的土壤和红色的火焰如同两股洪流一般狠狠地撞在一起。风云为之色变。不断有人倒下,也不断有人爬起。
日落月升。
战争结束于黑色的刀轻快地捅入名为炎的狂傲之人的身体。红甲倒在黑甲怀里。炎微笑着在那张没有任何迟疑的脸庞轻轻说了句话,随后用力推开黑甲。黑色没有任何光亮的刀不染片血从炎的身体中退了出来。炎挥了挥手,仰面倒下。
早就搅在一起分不清楚的黑红色洪流停止了崩腾。沸腾的战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从更远处传来妖魔的呐喊。
黑甲之人丢了手中的刀,转过身,从腰间抽出一把金光夺目的剑。剑身一面刻着日月星辰,一面刻着山川草木。剑柄两面刻有密密麻麻的小字。
大地震颤,从妖魔的呐喊声中冲出一支形容狰狞气焰冲天的军队。
黑甲之人剑指妖魔,月光从九天之上倾泄而下落于光正伟圣的剑上,又四散钻入疲惫的人群里。黑红色的洪流和谐的融为一体并迎着妖魔再度开始奔腾。于是有人倒下,有妖魔倒下,不断倒下,却没有谁能够再站起来。
月至中天的时候,那个领头的最大妖魔被光正伟圣的剑砍下了头颅。那颗隐藏在桀骜妖气下的头咕噜咕噜滚到地上变出一张少年的青涩面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黑甲之人面色不变,对着流有热血的头颅说了句什么。话语被厮杀声掩埋,没有任何人听见。
战争在这一刻已经可以预见了结局。没有任何悬念,战争以妖魔悉数死亡落幕。
活下来的人休整良久,简单告别后,将所有的尸体就地掩埋,相互搀扶着默默离去。
天空落下滂沱大雨,却无雷声。雨水混着血水渗入静默的大地。
雨歇云散,只留下瘫软在地的一原枯草。
我问元始:“炎说了什么?”元始说:“他说,这一次是我让你。”我又问黑甲之人对那个少年说了什么。元始说:“黄说,蚩尤,你错了。”
毫无疑问,这应该是传说中那两场奠定了人族昌盛的战争。原来和现在的一样,只有最原始的搏杀。
我说:“这草为什么枯了?”元始说:“因为它们流干了眼泪。”我不知道说什么。元始说:“在这场战争里,人族和妖魔死掉了总数的九成。黄最后下令月亮在这守护逝去的魂灵。后来人族在这里建立了天地间的第一座城池。”
我问元始:“炎似乎没死?”元始说:“你身上有他的气息。”我自嘲的笑笑:“他教过我一点东西。”元始说:“愤怒?”我点点头:“桃花死后,我一个人下山,刚到山脚就遇见了他。他从天而降,二话不说,就要我给他下跪。我当然不肯啊。然后便被他王霸之气震慑住,身不由己跪了下去,被他按着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他告诉我说,我被他选中了,所以他会教我一点东西。”元始说:“很符合他的性格。”我咬牙切齿道:“若是再让我见到他,我一定要他还回来。”元始说:“很难。”我说:“我不怕。”元始笑笑,没有接话。
我问元始:“他们三个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有这场涿鹿之战?”元始只回答了第二个问题:“大概这就是天意。”我还没来得及细想他说的天意究竟是何意,就听见他身下的青石发出刺耳的笑声:“呸呸呸。一睡醒就听见你们两个放臭屁。”青石翻了个身,滚出了元始身下。元始盘腿缓缓落于地上。青石叫道:“真是倒霉,沾了一身的晦气。”说罢,滚入了时间长河里。很奇怪,他在河里前后左右上下来回翻滚,却没有任何被拉扯的感觉,倒像是很惬意地在洗澡。一颗会说话会洗澡的石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却不是第一次听说。
元始无视了石头的挖苦,说道:“你我缘分已尽。临别之前,我有个要求你是否能够答应?”我实在有些好奇,这样一个存在还有什么要求是我能满足的。我点点头。元始笑道:“以前姐姐送我一株桃花。可惜十多年前忽然枯了。她送我的桃花是我见过开得最盛的。所以我想你能不能再送我一颗?我好把它种在我家门前。”
谁能想到“一炁化三清玉清居清微天圣登玉清境始气所成日天宝君元始天尊妙无上帝”念想的会是一株简简单单的桃花?
不过道士和和尚向来是这个世界最难以捉摸之人。元始身为道之始,有这种表现似乎也合情合理。更何况他说桃花种的桃花最好看。我摊开手心。一颗血珠从痣上渗出然后迎风化为一颗桃种。元始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摊开右手。我把桃种放于他的手心。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桃种自然的在空气中生根发芽,在他掌心长成一株亭亭玉立如伞盖的小树。元始把左手一直拿着的书递给我说:“这就当回礼。又一个我写的,蛮有意思的。”我双手接过一看。《道德》。书不厚,我随意翻了翻。寥寥五千言。
青石“不甘寂寞”地说话:“我说你这小子好没道理,凭什么送他东西不送我东西?”我合上书说道:“你也要桃花?”青石生气道:”我要什么劳什子桃花,种我脑门上么?”我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种在脑门上。”青石嘿嘿笑道:“我不要桃花。我只爱吃。你娘亲真的好小气,我曾经找她要过两个桃子吃吃,她居然不给我。你说这事做的是不是不厚道?”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就是一颗桃子。你要吃吗?”青石从河里跳出来,绕着我转悠了一圈,方才说道:“你身上血腥味和杀气太重,而且因果太重。我才不吃。”说罢又跳回了时间长河里洗澡。
我拿着手里的《道德》,忽然想起马文才,我问青石:“你叫顽石?”青石说道:“我不叫顽石。”我说:“那你认识马文才吗?”青石说道:“不认识。”我又追问:“那许仙呢?”青石嗤笑道:“许什么仙?以为取个名字就可以成仙了?幼稚。”我盯着青石,寒声道:“马文才跟我的因果我早就想跟人算一算了。”青石忙说道:“那也不关我的事。你可别把因果往我身上扯。”我说:“许仙不是你徒弟?”青石道:“是。”我冷哼一声:“那不就结了!”青石说:“许仙是我徒弟。可马文才不是啊。”我说:“那他不就是你的徒孙吗?”青石说道:“你这不是强词夺理么?”我冷笑一声:“难道不是吗?”青石道:“当然不是了。”我冷冷盯着他不说话。青石悠闲地转了几个圈说道:“是不是很羡慕我?”我说:“这就是你不牵涉因果的结果?”青石说:“羡慕吧?”我讥讽他道:“若不牵涉因果的代价就是做一块无情无义的石头,我还是愿意永世沉沦。”青石叹了口气:“唉,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样。石头怎么了?石头碍着你了?我做我的石头,你沉你永世的沦。我们独木桥和阳光道,谁也不妨碍谁。”我说:“我有朝一日一定杀了马文才。”青石无所谓道:“你杀就杀。吓唬我干嘛?你就杀了许仙你看我皱不皱下眉头?”我说:“许仙不是早被心魔吃得骨头都不剩了?”青石说:“你别激我。激我也没用。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和我无关。”
我轻笑一声:“看来你连只猴子都不如?”青石反讽我道:“我还没有翻不出的手掌心。”我问他:“这个西游的故事到底是谁编的?”青石说:“不是吴承恩么?”我说:“真的有过这个吴承恩?”青石道:“当然,当初还是我亲自找的他。”我说:“你刚刚说了什么?”青石说:“我刚刚说,当然,当初我还亲眼见过他。”我说:“是我的耳朵有问题还是你的嘴巴有问题?”青石说:“肯定是你的耳朵。”我问青石,却看向元始:“为什么都找上我?”元始没做任何回答。青石说:“因为你长的帅?”
我再问元始:“为什么?”元始移开盯着盛开桃花的眼睛说:“因为你合适。”我没有愤怒,反而笑了:“就因为我合适就肆意地操纵我的命运?”青石说话了:“没有人可以肆意操纵别人的命运。”我说:“有区别吗?”青石洗完澡,跳到元始身边对着元始说道:“喂,有区别吗?人家问你呢?”元始说:“有。”
我看了看一动不动,尸体一般的月亮问道:“那我以后该怎么做?”元始说:“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按照你自己的选择就可以了。”我苦笑一声:“这还是我的选择吗?”元始说:“这个问题,你得问自己。”
我还想说话。可青石打断了我。他碰了碰元始说道:“走了走了。有人已经等不及了。”元始对我颔首微笑,然后如打伞一般举着那株桃树飘走了。我只眨了个眼,就发现眼前变成了条空空荡荡浑黄的河,除了天空那轮死寂的月亮,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我再眨了眨眼,忽然忘了刚才到底经历了什么,只能恍惚记得似乎见着了什么人。再想细想,便只觉脑中一片混混沌沌,似天地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