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力再想,抬眼望去,那河边有个低矮的身影正在活动。我踩着黄泥路,向那个身影走去。靠的近了,我才发现那身影是一个穿着长袍大袖头戴红黑素冠的小孩。他趴在河边,双手伸进河里,似乎在捞什么东西。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到来。从河里捞出一样东西,双手捧着,肘部拄地发力,站了起来,转过身,献宝一样的把东西举到我面前。
那是一个白森森的头骨。比成人拳头稍大。很完整。囟门还未闭合。
他明显大了一号的素冠随着他抬头的动作,垮下来,卡住了他的眼睛。他腾出了右手,把素冠推了上去。推了三次,素冠才没再掉下来。他的脸带着孩子特有的那种惹人欢喜的肥,带着一副有些期许的神情。胸前和袖口皱巴巴的,沾了厚厚一层黄泥,还在往外滴着水。
若是在别处,若是他手里捧着的不是一个小孩头骨,我想谁都无法抗拒想去捏捏他的肉呼呼的脸庞的诱惑。
我压抑住所有的惊讶,笑着接过头骨,左右翻看了一下,不想还给他,便拿在手里。他也没要回去,而是转身趴到河边再次伸手去捞。我才看见,这条远处看上去浑黄的大河,在近处看是比血还要红的红。红水下面,是皑皑白骨,铺在不知有多广阔的河底,厚厚一片。很快他又找到了一个头骨。
这个头骨是成人的,也不完整。眉心上缺了一块。他笑着把手指伸进了那个洞里。我在第一时间便认出那是一个箭孔。扎的很深。所以头骨的主人一定在没感受到疼痛的一瞬就已经死去。这大概是诸多不太友好的信息中比较让我能接受的一条。
他的五官都很端正,可笑的时候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仔细看了一下之后,我才得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他的眼睛似乎不是自己的,而是别人的。
我问他:“你是谁?这是哪?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小孩笑了,笑得很灿烂。我只好扭头假装看河,避开他的直视。
他张口说话,可声音却如劫雷响彻人心底,冰冷地提醒我眼前这个小孩不是小孩的事实。“你可以叫我苍天,也可以叫我黄天,还可以叫我青天。我更喜欢你称呼我为天道。这条河是黄泉。这条路是黄泉路。”他说了个时间。看来我刚刚走出芨芨草绿洲。我忽然想到那座不周里的赵日天。我玩味地看着天道,笑问:“你认识赵日天吗?”天道神色不变,很平淡地说道:“你是说那个叫赵昊的傻子吗?”
日天是昊?还是昊是日天?
想着这个扯淡的问题,我问天道:“你对他难道就没有一些特别的想法吗?”天道笑了:“你是说愤怒?你觉得我会拥有这样的东西?喜怒忧思悲恐惊。眼耳鼻舌身意。你觉得这所谓的七情六欲能对我产生影响?”我看着他那张有些不协调的脸,心念一转,问道:“你不觉得你这套衣物太大了吗?”天道低头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下,皱眉说道:“我觉得还好。”还没说完,帽檐又卡住了眼睛。他也不羞不恼,很平静地伸手把帽子扶正。
我却有些心烦:“你一定要穿这身衣服,就不能变个大人的模样?”天道很奇怪地问我:“为什么我要变成个大人的模样?”我说:“堂堂天道,却像个小孩,岂不让人笑掉大牙?”天道更奇怪了:“这很好笑吗?”我说:“不好笑吗?”天道说:“这就是我原来的模样,我为什么一定要变成大人不可呢?”我没法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只好故作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确实是个小孩的眼睛。但我怎么也没法接受天道其实是个小孩的事实。我说:“你真的是个小孩?”天道说:“我打一降生就是这副模样。从样貌上来讲,我算是个小孩。”
只从样貌来说。这个回答倒令我心稍稍静了一些。于是我大胆地问出了那个很具攻击性地问题:“你的眼睛好像不是天生的。”天道揉揉眼睛,打着哈欠说道:“这是马良的眼睛。”我数了一下,七个字,没有一丝语调变化,好像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小事。也许对于高高在上的天道来说,这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小事。
不,这本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小事。
我扭了扭脖子说道:“对。马良跟我提起过你。”天道又打了个哈欠说道:“对。马良是我让他去找你的。”
打哈欠是一件人生来就有的本能,天经地义。
可天道呢?天道也会打哈欠?
我一点都不想见到这个什么所谓地天道,所以我说:“你既然累了,就该回去休息。”天道摇摇头说道:“我有些话要同你讲。”
他没有否认我的前半句话。那,天道到底累不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可笑。于是我笑了出来。我问他:“你为什么要让他来找我?”天道说:“因为这是天意。”
这是天意。我听过很多人说过这句话。桃花说过。老王头说过。苏幕遮说过。倾城说过。还有好多好多人说过。人数多得我数不出来。我也可以想象有很多人都听很多人说过这句话。但是我猜,也许他们谁都没有听过天道和他们说过这句话。哦,不,还有两个人应该听过。就是我手上的和他手上的两颗形状相似的人头骨。如果头骨两侧那两个洞可以叫耳朵的话。
我问天道:“你是不是和很多人说过这句话?”天道问道:“哪一句?哦。这是天意吗?没有,我只和你一个人说过。”我说:“那还真是荣幸。”天道说:“你一点也没有觉得荣幸。”我说:“你是不是可以看到每个人心中的想法?”天道说:“也许?毕竟我没有真的去看过每个人心里想什么。没做过的事,谁也说不好。而且你的不荣幸是摆在脸上的,我又不是瞎子。”我呵呵一笑:“对。你不是瞎子。所以很多时候,你只是装瞎。”天道一愣,然后笑着说道:“不。我并没有装瞎。”我冷笑道:“那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人偷偷哭泣的时候,你都没看到?”天道并不在意我的冷笑,打着哈欠说道:“不。我看到了。”“可你并没有做出任何改变,不是吗?”天道不置可否,淡淡说道:“不是我没有做出改变。而是我不需要改变。毕竟……”我抢在他之前说出了那句话:“这是天意。”天道点点头。
我继续冷笑道:“就像涿鹿之战,也是天意。”天道一点也不奇怪我为何忽然提起涿鹿之战。他伸了个懒腰说道:“是,也不是。”我冷冷道:“是怎么解?”天道说:“你喜欢听故事是吗?我就讲个故事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