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逢喜事的时候总是连绵不绝,家遭灾祸的时候也往往接踵而来。母亲的伤康复以后,虽还能够劳动,但明显地不比往日硬朗了。这个大家,也就在这个时候渐渐地走入了灰暗与不幸。母亲为了使我们将来能够继续上学读书。竟不顾自己半残的身体,整日地挣钱,攒钱,到头来得偿失,不仅累坏了身体,还引来了家人的责怪和抱怨。因为钱的原故,母亲竟克扣了父亲寄给我们的小用费,而将其存攒在银行里(现在想来,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可以说,在初中的寄学岁月中,我们不曾有过小用费,不曾有过早餐,更甭奢望晚上去买两个冷馒头。姐姐不满了,但因为自己是家里的老大,只好将其紧憋在心里;哥哥不满了,不忍心当面抱怨母亲,便把这一切的一切告诉了父亲;二姐不满了,整日愁眉不展,时常还与母亲发生几次争执;我虽是家里最小的,但从小就很听话,那时虽然对母亲的一些小事感到不满,但还是勉强地忍受着。这些事情虽然很小,但却正如一段段将要燃起的导火线,随时都有引爆雷管与炸药的可能。
也就在这一点一滴不满的积累中,哥哥熬到了初中毕业。中考本来上了中专的,可他害怕学校的“饥荒”,死也不肯再到那可怕的学校。“我要打工!”哥哥对自己说,“我要挣钱!”可是父亲是不允许他去的,因为他还很小,家里也需要人帮助。“我一定要去!”哥哥固执地对母亲说,“年纪轻轻的囚在家里做什么?”母亲知道强留他不住,便给了他路费,让他到他所想要去的地方。
哥哥南下的那段日子,正是我从小学迈入中学的日子。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是同一天出发的;我在稍前,他在稍后,是他目送我。
中学的生活其实并不怎么样,只不过身边多了些人。学习也没什么两样,唯独多了一门英语,“数学”变成了“代数”(理化生等课程初一并没有开设)。就在那一个秋日,陌生的新的校园接纳的陌生的我,陌生的我开始认识陌生的新的校园。
进入新校园的第一个星期总是难熬的,好不容易盼到了周末。我终于可以回家看看了,——说实在的,那段时间我还真想看看比我低一个年级的梦儿。
三十里的山路,虽然不长,但也的的确确花了我好长时间。一路上遇见了许多好似见过的人,但却一个也叫不出名字。好不容易迎面碰见了几个时常见到的影子,才察觉自己对这深山并非完全的陌生。“喜来,你这才从学校回来?”那是梦儿母亲的声音。“嗯,今早学校才放假,”我点了点头,“梦儿也回家了吧,”“早回了,正在你家呢。”梦儿的母亲道,“你哥哥没能回来,你知道没有”“他已经南下到我爸那儿去了。”我暗笑她连这个也不知道。梦儿母亲看了看左右的人,叹了口气,“快点儿回去吧,你姐姐早回家了呢?”看着她的表情,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疑惑使我不禁加快了脚步。
回到家门口,我就觉得有些异常,“为什么这么死气沉沉的?”我小心地推开门,——母亲呆坐在屋里,拿着针线,似在绣着什么。“妈”我懒懒地唤了一声,“我放假了……”“喜来,你怎么才回来?你知不知道,你哥哥永远也回不来了……”猛然间母亲站了起来,直冲到我的跟前,将我的手臂紧紧地握住,——她那眼神,惊惧而又痛苦,木然而又哀伤,绝望而又悲切。我的心也猛然一震,“到底——”“我养你们一辈子,没想到就这么死无完尸!”母亲痛哭着,“天啦,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母亲一边痛哭着,一边用拳头狠击着自己的胸口。那时的我,只觉得阵阵痛苦与凄寥迎面压了过来,直压得我气息难平,心欲休克。我的眼前是黑的,我的心里是黑的,我的感情的深处也是黑的。在这如漆的黑暗中,我又如何找得到自己,找得到希望,找得到欢乐!我只能在隐隐约约中听到了母亲的痛苦和梦儿的抽咽,还有姐姐们的凄凄的劝慰和亲人们的无奈的叹息。“伯母——”我终于睁开了眼——那是梦儿的影子,梦的声音!她那一张一翕的嘴,似要说些什么,但始终没有吐出。“大姐,你就不要哭了,喜来也一定挺饿了。”二姨走到母亲跟前,劝走梦儿和两个姐姐,“将来一切都会变好的。”母亲也终于强忍住了泪水,“你先去吃饭吧,早饭都已准备好了。”我痛苦地点了点头,两腿无力地迈进了厨房——锅里黄黄的土豆条被油水深深地浸泡着,似是无声的沉寂与哀悼。我无力地拿起碗筷,心里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老天啊,你真的就这般残酷吗?你真的就这般无情无意吗?你真忍心让苦命的人伤怀一辈子,让多难的人流泣到天明?这油油的土豆条,你以为凭你的味美就可以消除伤痛者的无声的苦楚,除却流泪者的凄凄的泪水?你以为凭你世故的油腻就可以润滑哀哭者的纵横的面颜,抚慰受伤者的参差的心痕?我们心在哭着,我的肝在痛着,我的泪在滴着,直哭得心也变成了灰,泪也变成了水。
“喜来哥,我知道你很伤心,”不知不觉间,梦儿已走到了我的跟前,“但伯母比你更加痛苦,你不要用泪水去浇起她更多的伤痛。”我强忍着痛苦,放下碗筷,抬起了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我的声音在颤抖。“你上学的第三天,我们便得到了噩耗,说大哥哥在南行途中遇了车祸,”好半天,梦儿才用低沉的声音道,“后来起了大火,大哥哥……”“那他们为什么当时不通知我?”我恶狠狠的盯住梦儿。“你才进中学,他们怕影响你学习。”梦儿的声音有些凄楚,“伯母心里不好受,这些天你就顺着她点儿。”
后来我虽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但还是坚持着上学。母亲的苦楚我虽然明白地一清二楚,但还是有很多时候忍不住跟她争上几句,说上几回,因为我的确忍受不了她的繁言锁语、朝怒夕怨,还有斤斤计较和小肚鸡肠。
初一就这样悄然地过去了,到了初二,我虽因家庭的压力而在学习上并不怎么用功,但凭着我的聪颖和坚实的基础,使我的成绩还是在班上名列前茅。初二下学期的期中考试,我虽没有像以前一样拿到班上的第一名,但还是勉强地名列前五。“母亲会责怪我吧?”我怀着忐忑不安地心回来家里,心想着又一回令人厌烦的唠叨。然而这一回没有,因为家里的烦恼和学校的清苦使二姐不愿意继续呆在学校,而执意要去南下淘金。母亲自然是不会答应的,——不仅因为二姐年龄太小,还因为前次哥哥的南下留给她留下了永远的伤痛。然而一切都背逆了她的安排而来,——二姐偷偷地拿了她的几百块钱,只身到了珠海,开始了她稚幼而又无知的社会生涯。应当说,二姐的南下并没有太多的忧喜可言,但那却给我母亲带来了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
接下来姐姐便高考了,成绩不怎么理想,但也并没有太多抱怨,因为这是意料中的事情。那个暑假,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我记忆中最难以忘记的便是母亲的唠叨和父亲的嘱咐了。母亲的唠叨总是无穷无尽,究竟唠叨了些什么,谁也不会清楚;父亲的嘱咐虽是在信中,但我却记得真切,因为他在信中总是说,母亲本是个不开化的人,二十年里又走了两个儿子,现在的孩子又不太争气,叫我好好地读书,将来一定得上大学,混个功名,出人投地。我素来就喜欢轻轻松松无拘无束,而今这样的重负压在了我的肩上,我又怎么会感到快乐呢?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渐渐地变地消沉、变得颓废了。
七月份转眼就过去了,八月的秋阳或许证实了人世的残酷。一个炎炎的午后,我们正从白助烟地里回来,便遇见了送信的老王。“大姐,你家娃真有出息,上了大学哩!”老王笑嘻嘻地叫住我母亲道。母亲欢快地迎上去,高兴地夺过信,“快到屋里坐罢!”说罢便将信封快速地撕了开来。母亲是不识字的,信的内容还得我们来读。我苦笑着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通知书,懒懒地看了一遍。那是陕西一所并不怎么有名气的大专学校寄来的通知书,——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所学校是否合法。母亲刚一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不怎么同意她远离这个家,毕竟那样太凄凉了。然而她的确是上了大学,上了大学就可以出人投地,这怎么能不同意呢?到头来母亲终于点了头,含着泪送她到了那个无亲无故、但却充满了希望的地方。“你一定要听话,好好地学习,放假了早些回来,”母亲用颤抖的手将积蓄多年的几千块钱递给姐姐,“千万不要让俺失望啦!”——那声音,那眼神我永远也忘不了,也永远无法用语言真切地描述出来。
就这样,一家人死的死,走的走,各在天涯了。
初三一年,我仍是在混日子,不过中考还是勉强地上了县重点高中;隔壁的喜平连自费线都没有上,后来便随他父亲一同到了珠海;同在揽月岭的梦儿,比我低一个年级,第二年便上了地区的重点高中,那已是后话。
一切都趋于平静了吗?应当还没有,不过总有一天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