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写作经验的人都知道,欢乐是没什么好写的,对生活的肯定和褒扬也显得多余和乏味,文学应该是有病的呻吟。作为一种呻吟,写作是病人的职业,一个人必须心里有病情发生,一时还找不到解药,才可以从事这项工作。这里说的病,就是你经历的人生起伏、挫折磨难,对人生的各种境况、际遇能够感同身受。用辛弃疾的话说,要知道一些“愁滋味”,才不会落入“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境地。为此,一个作家的人生不宜太幸运,阅历不宜太简浅和狭窄。我曾经多次被学生们问:我想当一名作家,你看行不行?我说我不知道。成为一个作家的条件是多方面的,首先是才华,其次是阅历,最后是你精神的关怀。你能不能够成为作家,还要看你的命运,仅仅凭才华要成为一个有成就的作家,是不太可能的。作家对阅历的要求,类似于学者对学历的要求,就像高尔基那样,作家读的是社会大学,需要命运来成就。国家不幸诗家幸,一个幸运的人很难成为幸运的作家。一个人活得顺风顺水、滋滋润润的,还要当什么作家,这实在是件古怪的、令人费解的事情。
当一个人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又没有很好的消化功能,需要在夜深人静时像老牛一样独自反刍、细细品嚼时;当一个人对世间的事情过于着意,许多不愉快的往事、许多被拒绝的愿望都挥之不去,把自己缠绕在云里雾里时;当一个人受到太多的伤害和挫折,内心积聚了太多可以感慨咏叹的情绪,翻江倒海、夜不能寐时,他都需要精神的疏导,而写作无疑是一种有效的疏导方式。在写作状态,写作者已经进入了催眠的境界,通过笔下人物的嬉笑怒骂、哭啼喊叫、死去活来,写作者内心积累的不良情绪得到了释放,精神的紧张也得到了缓解。写作使他的心情变得轻松舒畅。文学曲折委婉的修辞表达方式,能很好地帮助人无意识深处的积愫巧妙地通过意识的一道道机关,偷渡出境。当一个得不到爱情的人,写下许多催人泪下的感情故事;一个得不到性表达的人,写下赤裸裸而且疯狂的性爱场面时,我们应该会心一笑。他们可能不是在宣扬什么,而是在排解被阻截在半途的欲念,清除精神的垃圾。用中医的话说就叫解表。这种个人卫生行为虽然不能根治痼疾,却有助于他们的康复。
然而,个人的排泄和解表对于自己也许是净化,对于别人却可能是一种污染。一个充分表达的社会难免有随处丢弃的精神垃圾。因此对于写作者,排泄和抒发不应该成为写作的最后目的。写作者不应该满足于生活污水的排放,而必须把污水加以处理,转化成为纯净水,才有益于饮用者的健康。也就是说,对于个人的经验,写作者必须进一步加以提炼,化腐朽为神奇,就像一株小草把一摊粪便转化为一束鲜花,就像一头老牛把一片青草转化为乳汁。这其中的魔术就被称为艺术。从古到今,没有一个写作者能仅仅通过积愫的排遣,位列优秀作家的神龛。因此写作需要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即升华性的写作和建树性的写作。
当写作者把自己的境遇与人类的命运关联起来,当成人类生活的一个个案,并从自身之外的深远、苍茫的时空背景中来加以观照、体察,将遭受到的苦难和不公加以咏叹,去抚慰更多与自己相同际遇的灵魂时,他的悲怆和愤怒将得到升华,心灵也在某种意义上得到救赎。和直接的情绪排放相比,升华更具有艺术的感染力,也更能够滋养人的精神,使之得到祝福,变得更加宽阔和通泰。如果作家有足够的理性和智慧,提供理解社会、启迪人生的新的可能性,在隔阂的墙上打开一扇窗户,让心灵豁然开朗起来,使人对这个世界和历史的奥秘能有更深的悟性,并与命运达成更加充分的谅解,从而获得对社会和自我有限性的超越,他的写作也就有了精神上的建树。这样,写作既是一种疾病的发作,同时也是一种临床治疗。从病患开始的文学也就转化为神奇的丹药,床榻边的呻吟也就变成了天空中嘹亮的歌唱。
当然,相比于排泄,升华和建树从来都不是那么流畅。不是因为写作者缺少升华和建树的炼金术,而是他们缺少升华和建树的愿望。这其中的道理,已经超出了笔墨的写作。在某种意义上,人生也被视为一种写作。每一个人都在用鲜红的血浆书写自己的心经。
一般来说,作家开始的写作往往带有排解的性质,即清理自己积蓄的情绪,倾诉内心的苦痛、悲哀和无奈,发泄对社会的不满和愤慨,给自己平反昭雪,为被压抑的情欲找出路,释放被禁闭在潘多拉盒子里的魔性,展现被命运否决的对生活的想象。有的作家的写作则兼具排泄性与升华性,只有少量作家能够高屋建瓴地进入精神性的写作。
可以这么说,到目前为止的中国新时期文学,还基本停滞在以排解性为主导的写作阶段。不论是伤痕文学,还是私人化写作、身体写作、中产阶级写作,都带有控诉、倾吐、批判、嘲讽、瓦解、反抗的性质,没有多少心灵境界上的探险发现,也没有提供精神进化的云梯。以排解为主导的文学也是文学,只不过是一种通俗的文学,甚至可能是庸俗的文学。
想象力的给予
虽然写作者的自由是虚拟的,但对于写作这件事情来讲,虚拟的自由就已经足够了。他们可以利用这种自由来演绎故事、营造氛围、塑造人物,等等。自由的意义不在自由本身,而在提供了宽阔的可能性空间。但是写作提供的虚拟的自由也有副作用。倘若写作者忘记写作自由的虚拟性,当真起来,就会迷失其中,走火入魔不能自拔,不但自救不成,还导致自溺。特别是对于那些不能接受自己的生活现实的人,文学好像是一种拒绝、躲避的方式。这里其实有一个困难,如果写作者不把自己所写的事情当真,虚情假意的投入进不去,假戏假演那就写不好;可太当真了、太投入了,把它与自己的现实生活混同起来,却会把自己给迷失掉。大家可能看过《霸王别姬》这部电影,里面有句台词:不疯魔不成活。里面张国荣演的旦角就是进去之后出不来了。就像安徒生童话中红舞鞋的故事。
写作的自由不仅体现在人物身份背景的变换、故事情节的安排上,也体现在细节的描述上。比如说写到一个人心烦意乱的时候,你需要让风停下来,让蚊子嗡嗡地满屋子乱飞,叮咬他的脸,让他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打得满脸都是血;或者是安排隔壁的房间有人在装修新房,准备结婚,装修工人拉电锯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折磨着他的神经;当然你还可以有另外的安排,比如让旁边的人高兴起来,一路上碰到的人个个都春风得意,仿佛都中了头奖,以此来刺激一下这个倒霉的人。总之,不能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地说,这个人是多么烦闷、多么苦恼啊。如果是写到一个人的怀念,情况就有所不同,你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你需要把蚊子赶走(蚊子太多不适合于怀念),让月光从高高的天空飘洒下来,落在默默流淌的河心上,让河边草丛里的小虫唧唧地叫起来;当然你还可以找一个空旷的房间,把灯光熄灭,让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响起来;或者,你也可以让天下起小雨,让屋檐下的雨珠淅淅沥沥整夜滴个不停。谜语中最不能出现的是谜底。表示爱情的时候最笨的做法是说:我爱你。哪怕没有玫瑰、没有康乃馨,送一个秋波也成啊。为了表现一个人暴躁的性格,你也要给他找点岔儿,让他胸膛里的雷霆发作起来。比如说傍晚出去约会的路上,一个妇女泼出的洗脚水不小心溅到他的新裤子,比如说另一个人看着初升的太阳,突然一个喷嚏打到他脸上。
总之,字典里的一切语词,生活中的一切场景、一切人物表情,乃至天地间的一切事物,都是你的道具,都听从你的调度,你可以呼风唤雨,扭转乾坤。你要有这样的气魄。
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写作的人是一个绝对自由的人,但这种自由要通过写作者本身的想象力来展开。没有想象力,也就没有了写作的自由。在写作中,我们必须充分利用这种自由,来营造气氛、刻画人物,表达自己所要表达的东西。为此就必须充分放纵自己的想象力,让它信马由缰地奔跑起来,让它天马行空地飞翔起来,不要给自己定太多的框框,不要过于拘泥现实的法则和自己的创作理念。要松开自己手中的笔,让它游刃有余地飘动起来,偏离了所谓主题中心思想也不要紧,偏离了自己原来的想法也不要紧,写出了多余的细节、写出了废话也不要紧,说不定这样更好呢。在写作的开始,特别是对于写作还在起步阶段的人来讲,甩开去写是十分重要的。只有在修改的时候,手中的笔才需要收紧。
在某种程度上,文学是想象力的产物。虚构的自由是上天赋予写作者的权利。有的作家之所以走上文学道路,就是因为要掌握这种权利。王安忆就是这样宣称的。这种能够安排事物秩序和人物命运的虚拟权利,与现实生活中的政治权力相当相似。在现实世界无能为力,或是不能满足自己对权力的渴望的人,到写作中来寻找补偿,这可以理解,也无可厚非,但关键是掌握这种权力来干什么。倘若仅止于此,那也是很无聊的。
话又说回来,如果你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很好,一切都安排得可以,片片雪花都落到了该落的地方,而且你也与自己的命运达成谅解,对于生活没有更多的非分之想,那么,这种自由对你而言是多余的,你完全可以放弃,或者说自我剥夺,收回自己的自由。这样,你就会获得比自由更美好的东西:自在。
(根据演讲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