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会一开始,祖方恒老师第一个站起来说:“我觉得昨天的意见提得对,这件事反映了共产党不重视科学。像黄烟这种东西,栽种面积这么大,政府应该在事前组织专业人员进行科学研究,看看究竟对人有没有好处,再确定种不种,种多少。没有论证盲目推广,是主观主义,是对人们健康不负责任。”
渐渐地,说什么话的都有了。
一些对自己的待遇、住房不满意的,也贴了大字报,对党的政策存在模糊认识的,也在会上发了言:“国家在农村征粮六分钱一斤,面粉卖给我们一毛二,这里面有没有剥削?”
“现在不少农村完成征购任务后,还要卖余粮、卖爱国粮,农民生活改善慢。”
“前几年的肃反运动搞得有点左,有人被迫为国民党送次信,就遭关押。”
运动深入了,出格的话多了起来。但党委、政府发动群众给自己提意见的作风,感动着每一个人。夜,已经很深了,捷舟和同学们还热心地在校园里议论着:老师们的意见都是真诚的,个别用词偏激了点。不过,这些意见对进一步做好工作、发展大好形势,是很有意义的!
大家恋恋不舍地回宿舍休息,当穿过那片松林时,不远处传来对话声:“盟主,听说去年的波匈事件闹得很大,共党坐稳江山也不那么容易!”一个声音说。
“席童,你多打听打听,去年东欧发生的事情,怎么还没传到中国?”听得出,是一木的声音。
“这还是老盟主从国外传回来的呢!他猜测,此事对中国的共党会产生重大影响!”辛席童答。
“会有什么影响?”一木不解。
“这次整风,有人说了过头话,个别人也表达了对一党执政的不满。看到欧洲的共党下了手,他们也会有行动吧!”辛席童分析。
“嗯,有道理!”说话的声音渐渐远去……
“这几个人是谁呀?他们说的是哪里的事?”同学们好奇地互相询问,没人能说得清楚。
“是西风黑煞的人吧?”捷舟暗暗猜测。
“会不会有什么事啊?”回到宿舍,捷舟拉开被子,还在自言自语。
“管他呢,反正明天放假了,学校也不开会了。”华庆礼说罢,倒头睡去。
捷舟久久不能入睡,似乎感到有风波来临!
第十五节反右派扩大牵无辜
捷舟的忧虑真的变成现实。暑假匆匆过去,学生们返校后,总是先忙着交流见闻,大家三五成群地围坐在古树下,述说假期见到的新鲜事。捷舟家在山区,消息闭塞,早早来到林中,只见宫义男坐在古墓前的石羊座上摆龙门阵,他是古州中学最权威的消息灵通人士,周边围了一大群同学,他正挥舞着手臂说:“资产阶级和右翼反动势力,在不停地向社会主义进攻。去年,波兰的右派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围攻政府,聚众闹事,制造了波兹南事件。匈牙利首都也发生了右翼向党进攻的恶性事件,他们在西方敌对势力的支持下,阴谋推翻新兴的社会主义制度。我国也有人和他们遥相呼应,攻击党的领导,公然提出要和共产党轮流坐庄!”
“怎么样?现在苏联等国都在支持波兰、匈牙利反击,中国会不会也要搞一次大斗争啊?”观通老人从一尊石像上一闪而过,低沉的询问声飘荡在林中。
“一定要反击,我们的新政权建立才几年啊!如果让这种人的言论蔓延,会动摇我们的根基。”宫义男敏感地望了望大家。
“不会吧!有这种想法的人只是极个别、极个别的,怎么能搞斗争呢!”甄玉望脱口而出。
“这几年,我国在共产党领导下取得了多大成就啊!哪个党派能有这样的领导能力呀!个别人只是说说,热乎热乎嘴巴而已,不会有什么斗争吧!”同学们议论着。
“你看呢?”宫义男盯着捷舟,发现他正扬头望着农田。
阵风吹来,长高的高粱枝叶婆娑,几株出土不久的豆苗却弯下腰来。捷舟脑中火花一迸,忽然联想到了西风黑煞,不由打了个激灵。
“快说啊!”甄玉望催促。
“我觉得你俩说得都对,上级肯定要组织开展一次思想斗争,但千万别把目标搞大了!”捷舟判断着。
“只是试试我们的判断能力吗?你别两面讨好!”宫义男不满起来。
“不是两面讨好,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讲的新政权建立没几年,不能让这种言论蔓延,动摇根基;玉望讲的有这种想法的人只是极个别的,符合实际;我的判断是基于这个事实得出的。”捷舟有理有据地反驳。
“当!当!当!”钟声响了,班主任在院里喊着:“赶快集合,参加全校大会。”
学生们排队走进林木掩映的会场,讲台上高高悬挂着“坚决反击右派分子猖狂进攻”的横幅,校领导神情严肃地坐在讲台上,同学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规规矩矩地坐着,静静地注视着台上。
会议开始,李校长站起身来,表情严肃地说:“先请教导处吕主任传达文件。”
吕星阁传达了上级下发的《关于坚决打退右派分子猖狂进攻的通知》。接着,李校长讲话:“现在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向党发起猖狂进攻,诬蔑党的领导,要求实行多党制,轮流坐庄,气焰十分嚣张。我们要行动起来,坚决打退他们的进攻!”
几天过去了,学校里没有人发言,没有人贴大字报,气氛一片沉闷。
上级一次又一次地催问,学校揪出右派了没有?有多少?
校党支部多次召开动员大会,再三讲明:“我们党整风,大家积极给党提意见是好的。但现在,西方反动势力阴谋搞垮社会主义运动,国内的右派分子同他们遥相呼应。有些人,将矛头直接对准了党的领导。”
学校的压力一天天增大,不仅要抓右派,还给了指标……
一天午饭时间,一位同学跑进食堂喊道:“快看去,大字报出来了,要抓祖老师的右派!”
捷舟心里一紧,随着同学们跑去看大字报:“祖方恒恶毒攻击共产党不懂科学,是土老冒,这是典型的右派言论。”
捷舟看了说:“祖老师的话,确实有点偏激,但这大字报是无限上纲!”
同学们也在议论:“祖老师提意见是善意的,只是个别话偏激了点。”
这张大字报就像揭开了潘多拉盒子,各种大字报接踵而来。最后,揭起了祖老师的老底:“祖方恒是大地主、大资本家出身,有两个老婆,解放前有个长工,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他家里。”
接下来的几天,大字报像雪花一样多起来,曾老师、马老师、田老师,凡是前段时间提了意见的,都被贴了大字报。整风没提意见,但在平时的讲话、闲聊中流露过看法的,也被贴了大字报。有些品质不好的人,相互有意见的人,也借机互相攻击,编造一些事实,贴了出来。
中学虽是院校的中层,但在古州毕竟算一座高等学府,学生们关心着学校,也关心着地委的运动,互相打听着,传着各种消息。
古州地委的反右斗争和学校一样,一开始,也是找不出几个右派,后来上级下了指标,不断催促,刘汉卿和宫伯羽组织大家讨论了几次,没有找出来。古州地委迟迟揪不出右派的消息,学生们很是关注。他们哪里知道,地委有个领导比他们还着急,他便是甄广怀,已几次找过刘汉卿。
一天,廖靖中在课间操拉着捷舟问甄玉望:“地委有没有右派?”
精明的甄玉望说:“照学校的搞法,地委肯定有,领导层也得有。”
“书记、专员、副专员都提了意见,难道把他们都揪了?”捷舟问。
“这倒不会,按现在上级给的指标,三个人中总得有一个,这顶帽子能戴到谁头上,要看他们的运气……”
甄玉望猛地觉得自己说漏了嘴,扭身离开,不再说了。
靖中着急地问:“会不会戴到刘书记头上?”
“不会的,揪他当右派,太不实事求是了。我看,共产党是最讲究实际的!”捷舟说。
“我正在研究地委领导的发言,谁反党就抓谁,即便我爸反党,也不能放过他!”宫义男大义凛然地站在一边说。
学生们纷纷猜测着,地委的运动在变化着、发展着。
甄广怀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办公室坐不下、站不住。他拿着文件再三掂量:反右之风这么强劲,而且下达了指标,看“先进单位”的做法,领导层中肯定会抓一个,整风发言的领导有三位,自己职务最低,而发言的尖锐程度,自己最冒尖。况且十年前,自己护送宫伯羽妻小,中途遇袭,受到刘书记严厉批评,宫伯羽也一定心存芥蒂,如果这件事在他俩心里擦出火花,说不定就成为导火索,右派的帽子肯定脱不掉了!
想到这里,甄广怀脊背发凉,手脚发麻,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照着党报的口径发言不会错,这是老经验了,这次怎么不灵了呢!唉,这几天炮轰得最厉害的,正是我拿着报纸念的那些积极发言的民主人士啊,真邪门儿了!不行,这顶帽子要送出去,无论如何不能落到自己头上。”
他思忖再三,鼓起勇气,再次来到刘汉卿办公室。他前几次来,是探口气的,这次,可是要出歪招了:“刘书记,上级连续发文要求抓右派分子,我们完不成任务是过不了关的,特别是领导层,不抓出一两个来更没法交待,群众也不服。”
“广怀呀,我也想完成任务,可是现在没有啊!”刘汉卿为难地说。
“现在各单位提过意见的,已多数打成了右派,我们提了意见的,也得划啊,宫专员也提过意见,还挺尖锐,能不能划他?”甄广怀一脸严肃地建议。
“不行不行”,刘汉卿直摆手,“他们提的都是事实,宫专员那个看法我也有,不过我有了和湘绮这件事,没资格再说罢了。”
“他就是影射你和湘绮这件事呢!你看那天,他讲得多刻薄啊!”甄广怀煽风点火起来。
“不会的,不会的,这事还是他撮合的呢!”刘汉卿说。
“欲擒故纵,把你放到炉火上烤,也是一种策略。宫伯羽打过那么多巧仗,这点谋略算啥!”
“哪能啊?伯羽爽直得可爱,他不是那种人!”刘汉卿爽朗地说。
“你这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啊!我可听说,自打上次你批评宫伯羽接妻女不看时机,他就对你耿耿于怀了!还背后说你铁石心肠呢!”甄广怀暗火点得更急。
“不会的!那是为他好,他能理解的!”刘汉卿没有在意。
“那上级给的指标怎么办?把他划进去还完不成呢!”甄广怀还不死心。
“那也得实事求是!”刘汉卿坚决地说。
上级通知要求越来越严,不完成“反右”的指标确实难过关。几天来,甄广怀天天往刘汉卿那里跑,一心要把宫伯羽划为右派,刘汉卿说什么也不答应。
看到刘汉卿始终不为所动,甄广怀疑心越来越重,每看到宫伯羽从刘汉卿办公室出来,他额头就会冒冷汗:“是不是俩人已合计好,要把右派帽子扣到自己头上。”
思来想去,他终于横下一条心,再到宫伯羽那里试试,“能不能把帽子扣到刘汉卿头上。”
“宫专员,现在上面不断地催,我们老顶着不行啊!”
“我也想抓,可是抓谁呢?”宫伯羽也觉无奈。
“凡提过意见的不抓是不行了,群众的大字报已经很多。领导层不抓一个,是交代不过去的,我看刘书记就该抓,他也发过言的。”甄广怀一本正经地建议。
“他讲得没错,再说我也发言了。”宫伯羽警觉地望了他一眼。
“你讲得没错,而且讲的是生活问题不是政治问题,刘书记讲的可是政治问题呀!要对党的权力进行制衡,还不是右派轮流坐庄的言论吗?”甄广怀继续说。
“那是两码事,要这样分析起来,你的讲话比他还严重。”宫伯羽断然答道。
甄广怀心里咯噔一下,神情恍惚地回到家。看到他心神不定的样子,妻子关心地问道:“广怀,你这是怎么了?”
甄广怀看见女儿红玉在旁边,就说:“我们讨论正事,你出去一下。”接着他把这几天的事告诉了妻子。
“不是我说你,你别乱搅浑水。”妻子有些不满。
“你懂什么!我们党可是从运动中走过来的,上级下达了指标,就像战争年代攻山头,拿不下来是不行的。”甄广怀回应道。
“那是对敌人,现在是对自己。”妻子带着一脸的不屑。
“你没经过风浪,哪里知道党内斗争更厉害,不是你进去,就是我进去,我这是对党负责。”甄广怀显得有点生气。
“一顶帽子三个人推,动作慢了就落到自己头上。”甄玉望知道这件事的份量,也帮着劝妈妈。
其实她和儿子不知道,甄广怀心中的“小算盘”还不止要推掉一顶右派帽子,他是个私心很重的人。论资格他同刘汉卿、宫伯羽差不多,当个副专员心里一直不服,论发言的内容,他是根据报纸动向讲的,没想到这次“反右”的重点,就是民主人士在报纸上刊登的那些言论。他也多次盘算过,根据其他单位“反右”的经验,古州的领导最少得拿下一个,这顶帽子弄不好就落到自己头上,想办法推给他们两个,不仅能摆脱政治厄运,弄好了还能以副升正。开始,他希望拿掉宫伯羽,副专员当专员名正言顺,看到刘汉卿态度坚决,才转而说服宫伯羽搞刘汉卿。只要拿下刘汉卿,宫伯羽可以当书记,他也可以当专员,不过费劲要大一点。这些见不得人的想法,他在亲属面前也不敢流露啊!
甄广怀受了老婆的奚落,心中不快,借口到西峰山看看农业生产情况,顺便散散心。汽车停在山脚下,他顺着山间小道,独自散步,边走边抽烟。
“叮当、叮当!”一阵清脆的风铃声传来,他猛抬头,已到了黑色古刹门前。
“阿弥陀佛,施主请!”一个胖大的和尚双掌合十,把他让进大殿。
这和尚就是梁朝安,他们对城内的“反右”斗争洞若观火,他看到甄广怀走到山腰,已想好了套路。
甄广怀在殿内转了一圈,目光瞄着桌上的竹签筒瞅来瞅去。
“施主,这签灵着呢!要问吉凶祸福,抽一支便知。”梁朝安不失时机地怂恿。
“咳,什么年代了,还讲究这套!”甄广怀言不由衷地掩饰着。
“嗨,凑个热闹嘛!”梁朝安为之垫着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