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甄广怀装作开玩笑的样子,上去抽了一支,看了看,大吃一惊:是个下下签!
他顿时面色苍白,两手哆嗦。
“今天风咋这么大?冷得人发抖。”梁朝安帮他岔开窘境,拿过竹签看了看说,“开个玩笑也不必当真,但是,按过去解签的说法,这虽是个下下签,如果转圜得好,也可以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怎么讲?”甄广怀忘了掩饰,急切地问。
“三人观山箭飞来,疾如流星射君怀。张冠李戴或许有,运筹当否靠谋才。”梁朝安拿签念着谶语,面色发黄,来回踱步。走到殿角,他忽地转过身来说,“施主,张冠李戴,这个冠既是指的罪名,也是指的官位。不知施主遇到了什么难处,按照这个签意,如果运筹得好,罪名可安在别人头上,官帽却是你的!”
“谢谢大师!”甄广怀忘了身份,一躬到地。
回到家,已是晚上。见到几个人借着路灯下象棋,甄广怀凑上去看了两眼,一个穿黑衣的小个子,抬起头瞄了他一眼,像对着他、又像对着其他人说:“这些年,刘汉卿风光啊!‘反右’可该抓他了吧?朋友说,上半年他到盛丰,看一位民主人士,讲了不少反共产党的话呢!”说到这里,他不经意地拿起棋子,“将军!”
站在一旁的甄广怀猛然回想起陪同刘书记的盛丰之行,不由地舒了口气:“真是天助我也,可算找到突破口了!”
原来,整风运动开始时,刘汉卿和甄广怀到盛丰参加一个动员会,会前刘汉卿带他去看几个老熟人,他们是抗战时期刘汉卿认识的民主人士。
谈到整风,有位先生很健谈:“合作化和所有制改造是不是搞得快了点?我们提了意见没起作用。看来一党执政很难听进不同意见,两党互相制约就容易一些。谁的办法好,谁可以执政,在野党负责监督。两党相互竞争,轮流执政,可以少犯很多错误。”
刘汉卿也附和了几句,寒暄一阵后,同甄广怀一起离开。这件事谁也没在意,想不到今天经人一点拨,甄广怀想起来了。
第二天一早,甄广怀找到宫伯羽说:“宫专员,听说昨天上边又来电话催划右派的事了,盛丰有人在揭发刘书记。”
“是吗?”宫伯羽惊奇地问。
“当然没错。”甄广怀把他和刘汉卿在民主人士家的谈话叙述了一遍。
“这真是痴心妄想。我们多少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打下的江山,怎允许他们来轮流坐庄?刘书记批他们了吧?”宫伯羽愤愤地问。
“没有,不仅没批,还跟着附和呢!”甄广怀回答。
“太没党性观念了,他也是战场上下来的,关键时候怎么能和党两条心呢?”宫伯羽不满地说。
“他那个权力制衡的意见,就是这次谈话的翻版,不过,没说得那么露骨罢了。听说这两天他也在为抓右派指标的事着急呢,好像已经开始在打你的主意了。整风时,你讲干部进城后找洋学生,刘汉卿认为是讽刺他。不早动手,绳子要套到你的脖子上了。”甄广怀煽风点火地说。
“哎呀!这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啊!整风发言,我那条意见是指有些干部进城后离婚,重找洋学生,汉卿是夫人牺牲了重找的,还是我撮合的呢,哪是针对他啊!”宫伯羽觉得委屈了。
“爸,甄叔叔是为你好。可不能把这件事弄到你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宫义男和寒雪也进了屋,寒雪着急地帮着甄广怀劝说。
宫义男不满地把寒雪拉开说:“谁反党就抓谁的右派,凡事不能只想自己。”
“孩子,玩去,大人的事你们别管。”宫伯羽爱怜地拍了拍寒雪的头,让她和义男出去。回过身来又应付着甄广怀,“老甄啊,你讲的情况倒是个动向,容我再考虑考虑。”
“还考虑什么呀?盛丰与刘书记谈话的那个民主人士已经打成右派了,报纸登过的。刘汉卿这个人,关键时刻可是靠不住。上次顺路捎你夫人来部队,是我主动要求的,没想到路上出了错,我肠子都悔青了!想不到刘汉卿还到丁钧司令那里告了你一状!”一句话,触及了宫伯羽心头的伤心事。
“丁司令是批评过我,但他没说我是不顾作战,考虑个人的事,而是提醒我,不应该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去接她娘俩。”宫伯羽痛苦地回忆道。
“那是人家领导做工作讲艺术,本来都传你要去纵队当参谋长,最后没让你去。”甄广怀继续煽火。
甄广怀的几句话,在宫伯羽心里不断发酵,他在室内踱来踱去,回头望望甄广怀,觉得有些道理,犹豫了好一会儿说:“那就抓他试试,可是证据充分吗?”
“没问题,他同民主人士的谈话,我这里有记录,可以整理出来,附到他的材料后面。”甄广怀说。
“好,就这么办!你回去整个材料。”宫伯羽提出了要求。
甄广怀面带不易被人察觉的冷笑回到家,关在屋子里整材料,不巧让进屋收拾东西的红玉发现:“爸,你怎么能举报刘书记呢?他可是个大好人!”
“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古州分的指标那么多,不抓刘书记,就要把爸抓去。”甄玉望在窗外听到姐姐的话,大声反驳。任凭姐弟俩争论,甄广怀急着写材料,头也没抬。
甄红玉觉得事情严重,跑去找剑超,向刘汉卿报信,刘汉卿大吃一惊:“这个材料上去,我肯定被打成右派。红玉呀,你爸私心重,前段时间曾找我整老宫的材料,我没答应,谁知道他竟然跑到老宫哪里又整起我来。看来他是心有所图啊!”
刘剑超生气地说:“那我们也弄他们的材料,不能让他们有好日子过。”
刘汉卿生气道:“不要胡说,甄广怀前段时间的发言是照报纸念的,你怎么告?要我去告宫伯羽?告赢了,地委两个主要领导都被打成右派,对党有什么好处?!”
夜深了,廖湘绮送走红玉,汉卿父子俩不停地谈着。
刘汉卿忧虑地说:“看来,事情已经没法挽回了,宫伯羽、甄广怀主动揭发我,算立功。我走后宫伯羽有可能当书记,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左’,有时简直‘左’得要命。其他工作倒没多大问题,就是我们那个口岸,他肯定得换个思想‘左’的人,因为他对同国外打交道的方式很反感,多次要求来硬的。那可是国家委托从西方引进稀缺物资和重要技术的渠道啊!老宫‘左’的脾气上来了,可不管那一套。海关的魏建忠是我安排进去的,这个人办事沉稳,有一定的思想理论水平,是块好材料。可惜怕保不住了,这个损失太大了。”
来看姐姐的廖靖中在门外听到这段对话,猛然想起,捷舟点子多,得过天书,急忙跑回去找捷舟帮助出主意。
捷舟万万没料到,“反右”的结果会是这样!他想,从这七八年对共产党执政的感受来看,他们办事一直是很求实的啊!这一次怎么不实事求是起来了呢?是哪里出了毛病?廖靖中推推他:“有没有点子?”他从深思中回过神来,想了一会儿,给靖中写了四个字“搜孤救孤”。
这是春秋时期的一个着名故事,晋国奸臣屠岸贾杀了忠贤赵盾全家,程婴假冒与奸臣同流合污,救下了赵氏孤儿赵武。
廖靖中恍然大悟,跑回去告诉了剑超,剑超父子一商量,觉得是个办法。他们算了一下,甄副专员的材料昨天晚上才整理,最多今天能和宫专员商量好,从古州发到省里,走机要,得四五天。如果利用这个时间差,让魏建忠带头贴刘书记的大字报,他就成了积极分子,即使不提拔重用,别人也不敢再动他。
魏建忠听说后,怎么也不干:“刘书记,我前几年在审干运动中丢了党籍,找不到工作,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是您帮助了我,使用了我。您的恩情还没报答,就要告您,古州的老百姓会戳我脊梁骨的!”
刘汉卿慢慢开导他:“这么做,不只是为了你个人,也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古州的将来,为了国家和社会主义建设的大局。我确实说过那么几句话,与其让他们抢在前头揭发,还不如你提前与我划清界线,贴我的大字报,这不是为了保存自己,是为我们党和国家守好口岸这块阵地。”
“我……”魏建忠闻言落泪。
刘汉卿拍了拍他的肩膀:“孩子,别难过,为党的事业背黑锅,没什么丢人的。回去吧,记得按我说的做,别在风浪中迷失了自己就行。”
魏建忠走后,刘汉卿在箱子里翻了又翻,最后找出一个小包。看着它,刘汉卿想起自己的前妻俞敏。她是邻村的,从小就乖巧,常到刘汉卿家玩,两小无猜的情愫日积月累。当年刘汉卿离家去盛丰上学时,两人成婚。后来家乡被日寇洗劫,全家老少远走他乡,刘汉卿的母亲过世前,把一些珠宝首饰交给了俞敏,日子过得再艰苦,俞敏也没舍得变卖。抗战胜利后,还乡团得知刘汉卿参加了共产党,就抄了他家,那天家里只有俞敏在,儿子剑超随爷爷来了部队,才避过此祸。当游击队知道赶来时,家被烧了,妻子被杀害了,遗骸数年后才找到,在清理废墟时,刘汉卿发现了这包遗物。自此,他一直在箱子里珍藏着,想给自己留个纪念。今天捧在手里,睹物思人,不觉泪湿衣襟。
这时,有人敲门,刘汉卿开门一看是杨林,现在已经是专署工业局的一名副处长,是刘汉卿特意捎信让他来的。
“刘书记,您找我?”杨林急匆匆地问。
刘汉卿低声说:“杨林啊,最近我可能要出事。”接着,他把最近发生的情况向杨林说了一遍。最后他说,“估计要不了几天,我就会被划成右派,家里会被查抄,派我到乡下去的可能性很大,我也没有其他牵挂,就是对新婚妻子湘绮和剑超放心不下。剑超小,体质弱,这些年一直靠湘绮带他,湘绮还太年轻,没经历过风雨,以后的困难会不少,我母亲去世前留下一包金银首饰,放到你那里,遇事帮我照应照应她。”
“刘书记,没有您,哪有我的今天!不管多难,我都会照顾好她。”杨林满口答应。
杨林走后,刘汉卿和湘绮谈了一夜的话,他再三叮咛:“我走后,遇到困难你就找杨林,他是我从雪地里救出来的,应该可靠。”
第二天早上,“揭露古州地区最大右派罪状”的大字报贴到了专署门口,署名是魏建忠。一夜未眠的甄广怀刚把黑材料交给宫专员,就看到了这张大字报,又高兴又气愤,高兴的是刘汉卿在劫难逃,位置肯定能空出来;气愤的是他和宫伯羽的头功让魏建忠抢了。
省里听说魏建忠大字报的内容后,及时给予表扬。收到宫伯羽和甄广怀的举报材料后,很快作出结论,刘汉卿被划为右派,撤销党内职务,下放到边远山区的朱崖村劳动改造。
魏建忠思想敏锐,原则性强,被破格提拔为海关党委副书记兼副关长,地委书记由宫伯羽代理,专署专员由甄广怀代理。
刘汉卿被打成右派、撤销职务后,绝大多数人想不通,不少人去看他,劝慰他,但也有许多人,包括许多过去拼命走门子、拉关系的人,躲得远远的,甚至有的为了划清界限,不顾事实,恶意向他身上泼脏水。一张张大字报,写满了莫须有的罪名。
刘汉卿虽然不上班了,但惦念着古州的工作,想到这些年古州的建设,正在全面铺开,第一个五年规划已接近提前完成,还有几项工作应该抓得紧一些。他正在伏案给宫伯羽和省里写建议,看望他的人,传来一张张大字报的信息,敲击着他的身心。“我一心为着党的事业,竟有这么多人不理解,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唉!”他长叹一声,把笔扔到桌上,坐在那生闷气。
他哪里知道,学校里那些不了解情况的老师和学生也在议论纷纷,校墙上贴出了批刘汉卿的大字报,围看的学生一层又一层。
“这是乱戴帽子、乱打棍子,一张大字报只有攻击谩骂,没有列举事实!”
“这张写得不对!说刘汉卿抵制‘反右’斗争,市里的指标没完成。他自己被划成了右派,还怎么去完成任务?”学生们议论着。
“抓右派下达指标,本身就是错的!”有人说。
“下指标怎么错了呢?没有指标,没有压力,不然怎会取得这次‘反右’斗争的重大胜利?”不知什么时候,宫义男来到人群中,气愤地反驳。他严肃的态度,吓得几个同学连连后退。
“不问实际情况,下达指标,就是不对!开学那天我们不是说过吗,解放后人民拥护共产党的领导,反对者只是极个别的。”捷舟过来帮他们解围。
“我们党执政才七年的时间,反动派的影响还很大,如果波兰、匈牙利那种事件出在中国,损失可就大了,不来点铁腕哪成啊!”宫义男说完回头瞪了捷舟一眼。
“波兰、匈牙利的情况咱不了解,但我们学校这些被打成了右派的老师,没有真反共产党的。”甄玉望说。
“这次反‘右’,学生不参加,大家不要乱议论了。上级要我们学校派个人去送刘汉卿下乡劳动改造,顺便了解些情况,谁愿意去?”这时,总务主任何维粟在人圈外喊。
“这可是件棘手的事!”学生们往后缩着,没人表态。
宫义男站出来说:“我去,我要看他下去后还有什么‘右’的言行。”
“你赶过驴吗?”何维粟不好公开拒绝,绕了个弯问。
“没有!”宫义男答。
“你不会赶驴,就别去了。”何维粟看了看站在那里的学生说,“我看,让捷舟去吧,他会赶驴,他今年的学费还没交呢,学校正想办法为家庭贫困的学生找勤工俭学的活。去这趟,能给六块钱,让他去吧!”
“莫去!”华庆礼悄悄捅了捅捷舟,“现在有人反对刘书记,有人拥护刘书记,你回来怎么说都会得罪人!”
“管他呢!按照真实情况说,他们能拿我怎么样?”捷舟爽快地答应下来。
同学们担心地说:“他这一去,回来可说不清了!”
晚上,捷舟去食堂买了几个窝窝头,准备路上吃。食堂到宿舍有片树林,一个声音突然从古墓后传来:“真没想到,共党自己整起自己来了。看来,我们的运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