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说实话,我已经快要忘记那些事情了。它包含太多,以至于每次我去回想的时候,好比手里捏着一根针慢慢凑近灌满水的透明气球。即便还未完全靠近,我还是能感觉到针头不断延长,消失在空气中无法再用肉眼分辨出来。我看见悬空的液体中游动着一条骨骼剔透的小银鱼,它巨大的眼睛望向我,细碎的鳞片反射着五彩光芒。大概缩到十厘米,我便不敢再靠近。我想,并非出于保护,归根结底,仅仅是因为厌恶吧。不知道在讨厌什么,就“叮铃”一声丢掉针头,甩上门远远跑掉了,仅剩下一个十五立方米的房间和半空中一气球的回忆。
随后,由于强烈的表达欲望,我又坐到桌前,摊开笔记本,随手拿起一支丢失了笔帽的水笔。在崭新的一页,我楞了很久,笔尖犹如产卵的蜻蜓在纸面轻轻浮动,不知不觉就形成了一个黑点。纸上的线条似乎正围绕着它旋转,悄悄渗透到另一面去。我画上了一条鱼,然后又几笔划去。翻了翻前几页,发现上面密密麻麻涂满了字,却无一幸免地被缭乱甚至丑陋的黑线划去。我凝起神,依然可以看清楚过去的时候写了什么,但即便是一行我也读不下去。就是因为突然知道了它是什么便再也打不起精神的心情。此时,窗外的月亮大而通红,与我暴露在冬天空气里的手指一模一样。隔壁房间正放着上世纪多少多少年代的武打片,混杂着刀光剑影的夜实在催人沉睡。
——————2——————
印象中,出行的日子大多是晴天。可能糟糕的,不愉快的早已远远抛在脑后,所以现在想来,脑海中基本上是没有阴霾的。总之,在千篇一律,乏善可陈的某个晴天,我呆在一个离家蛮远的公交站等车。
所有我想说你又不感兴趣的事等下再谈,现在,我得花一会儿时间来温习当时的心境。闭上眼,四周漆黑一片,脚下好不容易出现了站台,稍一松懈又立刻化为虚影。对,对,站台高地面几公分,前面是一条因沾满土屑而发白的柏油马路,路旁长满了野草和淡紫色的花。于是,在虚无的想象空间,出现了一片以我为中心的奇妙地域,地域到了边缘就不再延伸。灯光真实地从天空照下来,透过树梢,磨亮我的鼻尖。
2015年,真是让人心碎的几个字。
大风从空旷的地方吹过来,卷走树叶的声音就像放慢了二十倍在耳道里悄悄回旋。这一刻,我真是有点难过,我为自己所经历的生活如此平淡而感到悲哀。说实话,我不缺乏快乐,但现在,我无法避免伤感。那家伙拿着柄大勺子像是做菜一般若无其事地鼓捣着我的脑浆,如今我已经痛到麻木了。所以这会儿,晃晃脑袋,我仍能感觉到异物卡在脑壳里的什么地方,但再也没有不适。一切如同勺子放在汤底,安然地望着浮在上面的葱,那般自然。
我觉得,如果自己的想法能让人严肃起来,我会很满足。然而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所以,我决定抱着百分百戏谑的口气说:生活真他妈悲哀。怀着这样的心情,我好歹是回想起拿通知书那天,离开中学前的些许细节了。
油,教导主任的头发非常油。首先想到的竟是如此不搭界的事。然后,我才想起放在他桌子上那叠厚厚的东西。好像……通知书是红色的,也好像偏浅的紫红,总之绝不是讨人喜欢的色彩。那时候班主任正靠在办公室外的栏杆上,目送一个个高兴,或者哭丧着脸的学生出来,说一些客套的话。他问我考到了哪里,我回答L中,他便张着猩红的嘴安慰我说,没关系。我只好摆出一副失败者的姿态,挤出看似掩盖悲伤其实根本无所谓的笑容。
我只装腔作势地叹了一声,并且班主任也吃这套。除此以外,对话的内容已经忘得精光。
离开初中的时候,也是我最后一次回望这个夹满灰尘的破地方:碎裂的水泥板,病怏怏的松树,以及那品味极差,时时刻刻在垂死挣扎一般的花坛勾不起我任何情感。刚刚拿到重点通知书的几个人被教导主任留住,那时候正是下两届在做早操。在我回头的那一刻,我听到胖子被请上台,拿着话筒用极为颤抖的嗓音说:“我平时看书都要看到十二点钟……”换做我,我肯定会这么讲:我啊,平时不看书的,玩游戏一直玩到十二点钟。紧接着,这个念头像一个巴掌把我的脸扇回正方,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书包里放着五千块学费,我逗留在大街上慢慢地走。从拐角的中心超市,到永远大门紧闭的敬老院。我跑过十字路口,走上百丈港桥,听见桥下的茭白在哗哗作响。/(修改中)中考之前,我特别留意了森岛的学校,但是,别无选择,只有一所。好在临海的分数线并不很高,于是,我便决定了方向。
临海中学,顾名思义,就是一所临海的学校。它坐落在南岛(北方北岛,南方南岛,统称是森岛),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虽然那里风景宜人,但是,对于天天看海的我们来说,潮起潮落的景色已经失去了诗意。它不再像小说,或者漫画里所描绘的那样,是一双湛蓝的眼睛,相反地,我们不愿在迷茫,伤心,或者失落的时候,再看到波澜壮阔的大海,同时,我们会闭上自己红通通的双眼,想着“求你了,就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这是何等悲哀。没有诗篇的诗人们。
——————3——————
“你想考哪里?”
“无所谓。”
“有所谓的好吗。”
“别去想那些压抑的问题。”
“但这很现实啊。”
“现实······”我微笑,却说不出话来。中考之前,每个人都急得焦头烂额。熬夜,早起,高压让很多事情悄悄发生改变。
我问懿安,你想考哪里呢,然而她低下头,把目光投向了密密麻麻的题集。
“有问题吗?”我问。
她微微摇头。
“考一起是理所当然吧。”我这么说,但她依然没有说话。我笑了,隐隐之间似乎知道了答案。
“我有两种选择。一,是留在森岛;二,是去大陆。”
“你肯去大陆吗?”懿安抬起脸,看着我的眼睛。
“说不好。”
“说不好?”
“应该不会去的。”
“应该?”
“啊,是。”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我按捺不住,站起身,慢慢走到窗边,用食指敲打窗户。“咚咚咚——咚咚咚——”坚硬而清脆的声音在教室里回响。
”大陆好啊,好玩,有意思。但说实话,我不怎么想去,我没有那个想法。我觉得在森岛挺好的,有时间晒晒太阳,看看大海,空气也很干净。”
“是。”
“所以,如果问我考哪里的话,我想就留在森岛了。”
“这里有学校吗?”
“有,一所。在南岛。”
”很近啊。“
“嗯,很近。”
“你知道吗,我爸妈要我考到大陆去。”
“为什么?”
”因为大陆好嘛。“
“那你自己想去吗?”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随后又把目光放在我的右手上。此时,我靠在窗边,而她依然坐着。夕阳犹如潮水一般包裹了鳞次栉比的屋檐,谁家的炊烟袅袅升起,而我们依然未去。
“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好。”她从位子上站起来,窸窸窣窣地整理书包。我帮忙拿起她桌上的书,懿安扫了一眼,然后接过,塞进抽屉。
路上,我们谈学校,谈成绩,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阳光像一只巨大的蜗牛,在河面上留下粼粼的幻影。有时,她会看看我的脸,而在她的眼中,我看见了光芒的痕迹。
我们两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两年前吧,对,是两年前,2013年夏天,窗外香樟盛开之时。
那是一个温暖的午后,下课铃把我从梦中叫醒。窗外是翠绿的光,洒在桌上却变成了醉醺醺的金黄。我还没来得及打哈欠,就发现一双眼睛正盯着我看:棕色的眸,长而密的睫毛拨开光的粒子。整个世界色彩斑斓,恍恍惚惚,宛如一副洒满下午茶的画。当时,我睡得头重脚轻,所以想都没想,伸出手便捏住一张软绵绵的脸嘀咕:“谁的娃娃,拿走啊······”
不料,那女孩竟认真起来。她那微笑的模样,仿佛有颗石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噗通”一声,掉进月下的湖泊。
“谁是娃娃?”
我触电般地缩手,背上冒出冷汗。
“原来我这么可爱啊。”
“抱歉,没睡醒。”
“这不是理由。”她支起脸,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看,仿佛在思考十分重要的事情。
我坐立难安,假装去上厕所。
“等等。”
“干嘛?”
“你过来。”
我过去。
“坐下。”
我坐下。
她看着我,阳光在眼里频频闪动。
“林夏,你有喜欢的人吗?”
“干嘛?”
“没有的话,我们在一起吧。”她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
刹那间,我的心脏猛然收缩。那个时候,我听到了一座大楼轰然倒塌的声音:玻璃震碎,墙壁断裂,钢筋弯曲,碎屑如同雪崩一般吞噬了天空。
————————————————————————————————————
在等车的时间里,我坐在台阶上看天,想象懿安站在甲板上那让人难以猜透的表情。分别难道是冥冥注定的吗?我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生活充满乏善可陈的情节,有时连结局都这么明显,这就让人非常沮丧。相悦的两个人,心还是系在一起的,所以当他们朝不同方向远行的时候才会那么疼痛。
最后,懿安终究是去了大陆,而我仍留在这里。她会经历什么事,遇到什么人,看到怎样的风景,发生怎样的对白,这些,我都想知道,但是很遗憾,已经很难去实现了。我希望懿安快乐,因为她是一个安静的女孩,很多事她都不说,却放在心里默默地承受着。所以,我希望她快乐。
但为什么就是不肯去大陆,这是我的选择。什么“短暂分别”也好,“磨练感情”也罢,都不是理由。望着头顶的云,我的眼开始隐隐作痛。摘掉眼镜,眼泪竟一下子滑落下来。
有沙子。
————————————————————————————————
回过神,太阳在不知不觉之间偏移了角度。站牌的影子原本向西,现在已经移到北方,伸进树林。
公交车还没有来。
我抬起头,打量那块铁皮。原本标明车程的站牌已经锈迹斑斑,看不分明。身后的站台因为长年冷落而变得破败不堪。我用脚分开杂草,穿过,不小心踩到一只蚂蚱。它大梦初醒般地挣脱,然后拍打着淡红的薄翼,“塔拉塔拉”地飞进树林就不见了踪影。我弯下腰,那是一只翠绿的节肢。
在北岛待了十六年,如今是第一次离开;明明觉得一切都很熟悉,现在却突然模糊。我坐在长凳上,伸出手指在树荫下勾勒光斑,同时又在脑海中临摹记忆:空旷的街道,锃亮的屋瓦,成群的麻雀飞过,又吵吵闹闹地折回来,停在头顶的电线杆上。熟识的人数不胜数,但是现在都记不清了。
我觉得时间很残酷,因为再要好的人们,分开久了,或许也会渐渐淡忘彼此的感情。
“那人是谁?”
“啊,我以前的朋友。”
如此而已了。
然后,岁月成河消逝,不知不觉,当人们再次苦苦追忆的时候,却再也浮现不出对方的模样。
我想,这是遗忘送的礼物。它高兴地唱歌,挤出一大坨颜料,接着往记忆上涂满单调的色彩。
“你在干什么?”
“送你!”它转过头,然后天真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