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翎累的两只脚仿佛灌了铅,她见月玫还好好的站在那不禁惊讶:“难不成姐姐的脚是铜铁做的?”
月玫笑话她:“我倒希望是铜钱做的,倒是可以花出去。”
云翎笑的肚子直不起来,她这一下午收获可不小,大田百货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又在南门胡同里逛了一圈,吃了鱿鱼卷,小笼包,签子肉……
现在是肚子饱饱的,心情也畅快不少。
月玫瞅着天色不早了,央着云翎回去,两人从南门胡同绕到雁西路上往回走。
是谁说的,该发生的早晚要发生。
云翎就在走回去没有几米的地方碰见了傅朝夕。
她想过无数次再见到他的情景。可能是多年以后,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可真实是这样的快,她来不及躲,来不及准备,就这样正面撞上。
傅朝夕觉得自己的身子是硬的,觉得这身子的每个细胞都涨着。这大街上全是人,五颜六色,光鲜亮丽,可他一眼也看不进去。他就只看云翎,从她在雁西路上走着,从她进了南门胡同,他跟在后面眼神就没离开过。
他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冒出来,冲着他喊:傅朝夕!你快冲上去!傅朝夕!
可他就是硬着身子只跟在后面,直到她回身看到他。
四目相对,傅朝夕只觉得那细胞涨到尽头,四散爆裂。他咬着嘴唇,才知道那滋味叫什么。
叫痛。
月玫看云翎和傅朝夕隔着十步互相看着,她不是多事的人,瞅见对面的茶铺子腾开个座,她接过云翎手上的东西,浅声道:“我去对面等你。”
云翎愣愣的应着,她的脑子飞速的转着,该如何面对傅朝夕,该如何张口说。回神的功夫傅朝夕已经走到她面前。
黄昏的光被傅朝夕挡去大半块,云翎见他身体恢复的不错,面色也好看起来,只是身上的衣服,还是她离开家的那一件旧衫子,袖口上撕破了个洞,露着傅朝夕的一块手臂,云翎脑袋里塞了浆糊,就只盯着那口子看,四散的绒线,皱巴巴的料子。
从前见母亲用四格子的绣法,应该能补的挺完整。
她如同傻了一般,像是与那破口子较了劲,脑袋里全是这样那样的想法。抬眼撞上傅朝夕的眼睛。
傅朝夕的眼睛承了母亲的,不似男生的细长有力,而是柔和似水。从前,他最不爱这双眼睛,觉得男生长这样的眼睛不是什么好事。
“像个娇娘子。”他恼怒的说。
眼下,衬着黄昏的光,繁闹的街,和煦的风。云翎再次撞上这双眼睛。只是这眼里包含着泪水,那泪水充盈了眼眶,像块擦亮了的玻璃球,晶莹剔透。
她张嘴喊他:朝夕……
那玻璃球迎着光开了口,四散滚落下来。她心里有块柔软的地方像是突然被人狠狠踩了一脚。
“你何时学会自己偷偷离开了?”
傅朝夕觉得自己难堪,他故意说的轻松像要止了泪,可那泪水像是偏要与他作对似的,流的凶猛无比。
云翎不忍心,伸手要替他擦泪,柔声道:“好端端的哭什么!”
傅朝夕却突然执了她的手,他虽重见她无比开心,可耽误不得,他一秒也不想浪费:
“翎儿,我们回家,妈还在家等着。”
他说完就要拉着她走。大街上人头攒动,叫卖声,议论声,笑声喊声交错。
黄昏的晕突然被一片云挡住,晕黄不见了,只留下一片乌青。
傅朝夕瞅着手里空空的心脏重重的跌了一下,不可置信的看着云翎。她的手从他手中挣脱了,几乎不带一点迟疑。
“朝夕,我不能和你走。”
云翎丝毫没有逃避,她心里清楚朝夕的性子,这样的街上碰见不是什么巧合,城东离雁西路那么远,如何巧合才能见到——他是寻她来了。
她早知道,一封信不可能说服傅朝夕。
这样想着她便更坚定道:“朝夕,我不能和你回去。”
傅朝夕心惊之后是心痛,再之后是生气。那气像是深埋已久,一股脑的冲到头顶,他不理云翎,重新扯过他的手,紧紧攥在手里,转身就走。
云翎急了,这样的大街上,她眼睛瞥到周围,虽不至于围观,至少是有不少人看的。
“朝夕,你放开我!”她小声道。
傅朝夕气头上,浑身抖着,拉着云翎的动作也粗鲁不少。
“我不放,你要走,我如何要放,放你走你又要怎样,写信说让我离开牧良,云翎,你真当我脑袋坏了不成!”
他使了劲,不看他只顾往前走,指骨硌着她的手腕,云翎疼得咬牙。力气又敌不过他,不敢大声喊,只能拽着他的衣襟踉跄的往前走。
月玫远远瞅着眼前的一切,她见那男生穿的破烂,眉眼间却疏朗风逸,不像是地痞无赖,又瞅着他望着云翎的眼神。
月玫笑笑,那眼神倒和有位大爷像极了!
她坐着喝茶,绿茶飘香,黄昏风凉。她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可才半盏茶的工夫两个人就扯了起来。
她瞅着男生手上使得劲不禁苦笑,是男人到底粗鲁无礼!她手中茶水一扬,扯了裙子就要上前帮忙。
月玫今天穿了件大红织锦的小衣配件羽纱的长裙,领口烫着花边,她最爱这件。现在不比以前,新社会,满大街的洋太太,洋小姐,西装西裤,连旗袍都换了样子。她这件虽过时了,样子老些,到底她喜欢,管不得旁人怎么说。
她大步就要冲去对面,远远看上去,像足了簇燃着的野玫瑰。
只是架势刚摆开,就看见路旁的一辆黑色轿车,黑色的车身,橙黄色的车牌子。
月玫停了动作,葱指点一下下巴,眼睛转转,看着那场面微笑道:“这丫头果真是好命!”
路东一眼就瞅见了云翎,他也不知道是怎的了,自从跟着云翎走了一晚上之后就烙下了毛病,大街上搜着云翎的影子,他心里害怕,这要是让大爷知道还得了。
可怕什么来什么,他隔着车窗户远远望见云翎,不仅是云翎,还看见个男的。他多了个心眼,小声吱会司机开慢点,又回头看后面坐着的霍晋松。
车子不比提早预备,坐的挤,他坐前面,大爷,三爷宗正坐后面。此时,霍晋松像是累了,仰在后面小憩。路东心里犯了难,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大爷眼下窗户外面的光景,若是告诉了,大爷欢喜还好,若是又触了眉头,怎么了得。
眼瞅着车子快开过了,路东的脸憋成猪肝色,不断从后视镜里瞥呀瞥。
宗正急了,小声呵到:“我说东子,你要有话就赶紧说,眼睛飘什么?”
路东吓一跳,转转眼睛,马上做痛苦状,捂着肚子直喊:“哎呦——哎呦——”
他一出声,霍晋松醒了,霍言廷也回过神来。
宗正问:“又怎么了?”
路东继续:“不好意思大爷,三爷,我这肚子不知道沾着什么不干净的了,实在憋不住,停停车我方便一下行不?”
霍晋松应允:“快去!”
路东看一眼车窗外的云翎,心里赞叹:车停的刚刚好。开车门,自己赶紧找了个地方猫起来,边跑边打鼓:大爷眼睛应该没有问题。
霍晋松眼睛没有半点问题,所以在路东车门开了的一瞬间他看见了云翎,重点是看见了傅朝夕拉着云翎的一幕。
时间,人物,地点,事件。一件都不差。
然后宗正看见霍晋松一双要杀人的眼睛,隔着霍言廷,隔着他,直穿到窗外,威慑力十足。
他咽了口口水,小声问:“大爷……”
话音刚落,霍晋松已经推开车门,长腿迈开,身子瞬间出了车子。车门使了力气,砰的一声,带着风,也带着怒气摔回来。
霍言廷心下感叹,冲宗正道:“若是真把你换给大哥,我还担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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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翎的眼泪含在眼角,傅朝夕是个倔脾气,她拗不过他,被拽着走出好远,她丢了主意,一点办法也没有,偏着今天穿了件长裙,身子欠的低,走一步踩一步,甚是辛苦。
霍晋松长腿快步走上前,一手托着云翎的胳膊,一手抓了傅朝夕的手腕,他带了身手,傅朝夕的手腕猝不及防被抓住,霍晋松稍稍使劲,手臂转个弯别在后背上,再一使劲,傅朝夕几乎是趔趄着差点摔倒。
霍晋松将云翎护在身后,低眼瞥见她细瘦的手腕上勒红点点。
他脸色突然降下来,铁青着怒视傅朝夕。
傅朝夕冷不丁受了阻挠,手臂火辣辣的疼,他回头看着霍晋松。霍晋松现下换下军装,只穿件绛色的长衫,傅朝夕觉得他眼熟,但却不记得是谁,他看霍晋松将云翎护在身后,他心里顿时火大,也冷了脸子问:
“你是谁,为什么要拦我!”
霍晋松不发作,先回头问云翎:“你要不要紧!”见她摇摇头,他才回头正声道:
“我倒要问问你是谁,一味的拉着翎儿走,莫不是你看不见她手腕子上的红,还是你压根就是故意让她疼!”
霍晋松声音沉稳,声线都一样。路东伏在墙角,他最怕霍晋松这样,不愠不火,抓不着点,若不是看他脸色铁青,根本不知道他是否生气,真倒不如结结实实的骂一场,打一架来的实惠。
傅朝夕心惊,心惊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无意间伤了云翎,而是眼前这个男人竟然唤云翎为翎儿。
他心脏重重的绞了一下,疼得额角开始冒汗,他心中隐隐有种怀疑,他不敢想,怕想了连呼吸都会困难。
傅朝夕顾不了许多,他现在只想把云翎带回去,这个信念几乎要将他侵蚀掉。霍晋松护着云翎,他远远站着,心中万千痛,良久,他道:
“翎儿,我只问一句,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他像是做赌注,赢了他从此重生,输了……他不敢想,根本没有退路。
云翎从霍晋松身后走出来,她与霍晋松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连这样的几率也几次三番的撞上。她正视傅朝夕,他满眼都是期待,她不忍心伤他,伤他,她何尝好过,只是,错了时机,再错也要走下去。
“朝夕……”她轻唤他:“事到如今我和你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她询问他,傅朝夕的心开始滴血。
“和你回去了,母亲还是会哭,和你回去了,只会多一个人受苦,父亲下场如何你不是不知道,难道你忍心母亲也这样?朝夕,你我不是小孩子,我这辈子感谢你们傅家对我做的一切,现在是该我还你们傅家了,你走吧,带着母亲离开这里。”
云翎没有哭,她说的都是实话。这些话自她知道父亲去世之后就长久封存在心底,本打算一辈子都不讲出来。
汉奸,叛徒,卖国贼,这些字眼在牧良这样正统的地界上,沾上便没有活命的机会,世道把人摧残成了疯子,眼里容不得沙子。傅朝夕不走,就是第二个傅运盛。
“我要你和我一起走,翎儿,我带你一起走,我们重新找个地方生活下去,好不好!”
这些道理傅朝夕何尝不懂,他做最后的挣扎。如果她想他离开,至少也要和她一起。他如何想象在今后的漫长岁月里,没有她的日子,那和杀了他没什么两样。
那样的日子,他一天也过不起。
云翎又想要落泪,她眨眨眼让眼泪回流回去——如今哭又有什么用。
她见傅朝夕依然不死心,硬下心肠,手臂揽上霍晋松。她不敢告诉傅朝夕她进了坊子,那样只会让他发狂,她心里痛,事情走到这一步,她只能选择霍晋松。
霍晋松不出声,看她手臂穿进他胳膊里,手搭在他的小臂上。他闻见她身上淡淡的花香,他心中突然软下来,竟隐隐的泛着甜。
车里的霍言廷倚着车窗轻轻扯嘴角:“这就叫手持玉扇,搅乱了一池春水。以后可有拿捏大哥的乐子了。甚好,甚好!”
宗正听的乱七八糟,只当是爷自己兀自呢喃。他心里纳闷:路东怎么到现在不见人。
傅朝夕看那手,仿若一枚炸弹,在他脑中轰然炸开,紧接着是云翎的声音。
“朝夕,忘了告诉你,收留我的就是这位爷,你可知道他是谁?”
她侧头,面带微笑,笑容温柔如水:“他是咱们晋北军的英雄,三军的师长——霍晋松。”
霍晋松看她的笑容,他在她面前从不曾这样笑,更不曾这样郑重的于旁人介绍他。他不知是真是假,屏息看着她。
云翎不理会傅朝夕苍白的脸,继续说:“朝夕,你治病的钱就是这位爷给的。”她正视傅朝夕,一字一句吐清楚:“若我跟你走了,如何承这位爷的救命之恩?”
她笑的绝美灵动,之前的伤心全无,她要让朝夕觉得她生活的很好,让他没有一丝后顾之忧的离开牧良。
霍晋松却从她脸上看到了别的,他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既然她要演,他便陪她演的精彩。
他的手付在她的手上。脸色瞬间恢复,声音也跳起来:之前多有失礼,傅少爷担待。
傅朝夕像个疯子一样笑起来。
呵,他这副样子居然叫他少爷!眼前这两个人一搭一唱,他看的真真假假。没了心思去分辨,他现在就只剩下痛,痛到想要跳进海里,让海水冲一冲。
他看云翎是打定主意不跟他走,他的赌输了。可转念又想自己多可笑,现在的一切都是拜自己所赐,他哪里还有资格下什么赌注。
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的身形有些踉跄,云翎不忍心,忍着的微笑快要撑不下去,霍晋松揽过她的肩膀。傅朝夕无心再看这些,转了身边走边道:
“翎儿,我听你的,明天便带母亲走。我听你的,一定好好生活下去。我听你的,一定让母亲过上好生活,我听你的……”
泪水砸在地面上,晕染的星星点点。长长的雁西路,黄昏终于降临,夜幕前的绝唱,像一卷长长的黑色胶片,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