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怜心里盘了事,左右等了好长时间。夜幕降临才瞅见霍晋松和霍言廷进门。她来不及耽误,起身出去迎。
下人把霍言廷抬下来,季怜见他心情不错,脸色也没变,总算放下心来。
“你这小子,我一分钟没瞅见就没了踪影,下次再这样我就撤了宗正,看你还不老实。”
霍言廷笑笑回应:“巧了,今天倒是都跟宗正耗上了,能者多劳,路东,去告诉帐房,下月宗正的月钱翻倍!”
宗正在后面跳脚:“爷,你就别再笑我了!”
季怜定下心来又瞅着霍晋松,他的事情更是严重,只嘴还没张,霍晋松长腿就迈进了宅子,宗正推着霍言廷紧随其后。她气上心头,挨在秀文身上:“好好好,一个个怕我唠叨跑的比谁都快,赶明儿我谁也不管了!”
喊完又觉得不过瘾,看那俩人各自回了房,她声音又大了一倍:“我当真是什么也不管了!”
******
苏占霆事件在花轻盈去完苏家之后奇迹般的平复下来,除了头些日子能在茶余饭后听见些星星点点之外,再没继续下去。
云翎琴练得勤快,技艺突飞猛进,坊子里每日听的曲子优雅动听,应上春天的气候和景色,处处洋溢着生机。花轻盈一件事放了地上,紧接着又愁另件事。
霍晋松有段时间没来坊子了。云翎整日里呆在坊子里练琴,一颗心钻进谱子里出不来。她有时想张口问她,话里有意点她,她却执意和她打哈哈,她问东她答西,一双眼睛瞧不见什么。花轻盈没了法子,只能随她去了。
又过了几日,云翎重新上台。西街的洋式铺子给她做的洋裙,发饰是媚儿现去学的,自制的夹板,春日的阁子里烧着炭火。
媚儿两只眼盯得仔细,烙铁携在手里生怕烫着云翎。
青蝶看她那架势大气也不敢喘:“媚儿,你倒是有点谱啊,这一烙铁上去可不得了!”
媚儿咬着牙仔细弯了个花:“我晓得,你别在我耳根子边上吵吵,我听了容易分心。”
青蝶见她使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也就不敢再吱声,退出门去了花轻盈的阁子。
进门就感叹:“姐姐,敢情这外国人就是厉害,那烙铁也敢往头上杵!”
花轻盈在床上翻了个身,咂咂嘴道:“她们是人长得丑,烙铁杵在头发上补救补救,不然,难不成还杵在脸上。
青蝶笑的开心,答道:“那倒也是!”
忽然瞅见花轻盈面色不好看,嘴唇也苍白着,她下意识问了句:“姐姐,你身子没事吧?”
花轻盈叹口气,从床上坐起来:“没事,就是觉得燥,心里别扭,吃不下也睡不着。”
青蝶担心:“下午我叫下人去开服安神的药来。”
花轻盈点点头,她这副身子有几年没碰过药了,她一向不放在心上,近日里才起了反应,睡不着,睡着也做梦,梦见多年前那些事情。
那些有霍晋松的事情——战乱,孤独,恐惧和他。
躺了一早上,花轻盈下楼院子里逛了逛。云翎也刚练完曲子,上午阳光正好,她看见花轻盈也跟着出来陪着。
元福挎着菜篮子才回来,手里别了张纸,进门就看见院子里的花轻盈,他赶紧放下篮子,把纸递给花轻盈,边递边说:“花姐,今天起晋北军三军开始招兵了。”
花轻盈听完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凉到手指头。院子里人不少,听见招兵都凑上来,青蝶抢过纸,打开看来:“凡是年满16岁男子均被招入伍……”
一时间,院子里的人全都乱起来:
“又要打仗了!”
“这好日子才过了多久!”
“成日里炮火连天的又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花轻盈一句也听不见,她脑子里就想着前几天霍晋松对她说的:“瑟瑟,这世道,怕是又要打仗了……”
她只觉得胸中气闷难当,像块大石头堵着,使了劲喘却突然咳起来,身子也站不稳,眼看着就要向后仰。
云翎眼急,使劲拉着她的胳膊,紧张的喊:“姐姐!你怎么了?”
花轻盈眼前晃得很,直直的看着云翎,嘴里喃喃的说:“又要打仗了,这世道,又要打仗了。”
她脸色难堪急了,青蝶心急,冲着元福喊:“赶紧去叫个医生来,快去!”
元福掉头就往外跑,脑袋刚冲出门就撞上了霍晋松,脑袋冲进他怀里,他张开手挡了一下,上一眼看元福,下一眼就看见花轻盈摇摇欲坠的身子。
他甩了手快步走上前,拉着花轻盈,担忧的问:“这是怎么了?”
花轻盈眼见着霍晋松的身体挡住了一大片光,她想看霍晋松的脸,可背在光里看不清楚。她又看一眼云翎,阳光下,她的眼睛也望着霍晋松。
那一瞬间,花轻盈的脑海中问自己,同样是这样的距离,她看不见霍晋松的脸,云翎是否能看见,如果能看见,是否又如她这般能仔细记得清楚。
她扯出一抹笑,拂开霍晋松的手,轻声道:“许是阁子里呆的久了,有些晕。”
霍晋松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今天开始,牧良地区开始大肆招兵,招兵告示贴的满街都是。他知道花轻盈在怕什么,所以一早来看看她。
进了房间,医生也到了。花轻盈的阁子里围了一圈人,花轻盈苦笑:
“都聚在这,知道的是担心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着了呢。”医生替她检查的功夫她又撞上霍晋松的眼睛。
她心里暗自高兴,霍晋松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看着她了,这病来的倒也是时候。
“大爷这个时候来,是为歇脚呢还是为叙旧。要歇脚我叫云翎带你去松阁,要叙旧瑟瑟今天可是陪不了大爷。”
她有意逃避霍晋松,心里苦笑,女人是胆小的动物果然不假,动了情,云翎躲着霍晋松,她也躲着霍晋松。眼睛瞥见云翎,她乖巧的站在她身边,眼睛望着地板。
她觉得好笑。霍晋松见她逃的厉害也不紧逼,站起身道:“车子刚好停在附近,我顺道进来看看,你仔细歇着,身子养好了要紧。”
花轻盈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回了句:“大爷现在也会骗人了。”
话一出口,在场人无不惊讶,连霍晋松身形也顿住了。花轻盈闭了闭眼,暗骂自己糊涂了,睁了眼又笑脸盈盈:“大爷慢走,翎儿替我送送。”
云翎突然被叫到,她现下逃都来不及还要去送,她哪里敢。可见花轻盈惨白着脸,虚弱无力,她不字说不出口,走上前去引霍晋松。
媚儿离花轻盈最近,低声说她:“你这又是何苦呢。”
花轻盈扯出一丝笑不答话——何苦,她这一颗心埋了太长时间,要透透气。她无心去抢,但总要留一方地供她喘气,不然她如何活下去。
花轻盈的房间在三楼,云翎的房间在二楼右手第一间。她送霍晋松走到二楼,拐角处霍晋松突然停了。
她的房间他从没进过,现在就站在门口,里面的摆设一览无余。
一架钢琴,一张檀木的单人床,梳妆台和一把雕了纹的红木方凳——简单到不像女孩子的房间。
云翎见霍晋松在看她的房间,她赶忙上去挡在他面前:
“大爷,车在外面等着,您还是快些吧。”
霍晋松眼睛渐渐软下来,她梳妆台上摆了一盆水仙花,窗户半开着,风吹进来隐约能闻见水仙的花香,她站在他身前,霍晋松突然张开手抱住她,轻轻的不着痕迹。
“瑟瑟有句话说对了……”他嘴唇贴上她的耳朵:“我如今也会骗人了。”
他有意要来看花轻盈,可心里初衷是想来看看云翎。花轻盈晓得他,一句就道破了。
云翎只觉得自己陷在他怀里出不来,他的双臂环着她,她闻见他身上的味道眼眶又热起来。
霍晋松笑起来,脸埋进她脖颈里:“翎儿,现在你该承认了吧。”
云翎心脏砰砰跳,她小手推开霍晋松,微红着小脸正视他:“承认什么?”
霍晋松眼神是从没有过的温柔,眼前这个人耗费他所有的精神,如今让他找到了她再也不能抵赖的证据。
他浅笑着看她,像是要将她记在心里。云翎看他的抬起手指,那修长的指骨指向她房间的床头。云翎顺着手指望过去,瞬间哑口无言。
她的床头,从好几天以前就摆着霍晋松的衬衫——她从霍家穿着出来的衬衫。
那****失魂回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他的衬衫仔细收好,叠的整齐摆在床头。
云翎说不出话来,小脸涨红着。霍晋松看她的脸,他之前做了个小小的决定,苏占霆事件之后搁浅下来,最近他才催人继续,他看着云翎心里甚是高兴——抽空是要去看看了。
手臂松开她,军帽重新戴上,领口整理了一下:“仔细照顾着瑟瑟,有事托人去找我。我先走了。”
他有意最后仔细看了云翎一眼,四目相对。云翎心里的口子慢慢合上,血肉一瞬间长了新的。
“嗯。”她浅浅应着。
霍晋松背影消失在二楼楼梯口,云翎望着那背影突然想起之前雁西路上的最后。
那日的最后,傅朝夕从她眼前消失,青黄的大街,她的手一直挽着他的手臂。
待她回神,迎着夕阳最后一点晕黄,他牵起她的手,将她的手贴上他的心脏,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翎儿,无论如何,我霍晋松都愿爱你。”他温热的手掌熨在她的手上,隔着衣服,那心脏的跳动几乎要将她融化。
她眼上雾气弥漫,咬着嘴唇将他的脸看清楚——她日夜想着的,印在心上去不掉的。
“这心脏的声音你可感受的清楚,眼前的人你可真的看的清楚。”
他轻声对她讲,她的泪噙在眼睛里。他笑着捧起她的脸,无奈的说:“眼窝子这么浅,可有什么药可治!”
云翎破涕而笑:“大爷…”
他松开她,最后握了一下她的手,转身上车走了。
云翎现在扶着楼梯栏杆,她心里像是万马奔腾,撞着心脏,搅着神经。她用手掩住砰砰跳的心脏,霍晋松要将她心中的口子补全,可她却不知道这口子是不是真能补全。
花轻盈的身体是因为忧思过度,气血亏损。简单来说就是心事搅得太多加之吃的不好,需要卧床好好休息。
医生开了药,青蝶拿下去煎。云翎就伏在花轻盈的膝上,摸着她腿上的裙子。
“这是怎么了,小脸委屈着。”花轻盈笑着问她。
云翎心里不好受,抬脸看花轻盈:“姐姐,对不起,若不是因为我惹了事,姐姐也不会这样。”
她诚心道歉。身体出了问题不是一天两天能发现的,她听了医生的话就知道,这段时间花轻盈必定不好过,坊子里事情多,拿主意的人少,左右就花轻盈做主。苏占霆和她的事情近日里突然没了动静,她知道是花轻盈替她的挡的,她内疚万分,只能伏在花轻盈膝上小声的道歉。
花轻盈摸着她的头发,这头发长了些,想想她也来坊子近三个月了。
“道歉作甚,召你进来的人是我,让你站台上表演的也是我。你长的争气,苏少爷和大爷能看上你是你自己的本事。他们那些军大爷,在咱们牧良的地界上是天,打个喷嚏都能上头条,你如何避免……”
她托起云翎的小脸,柔声道:“你是我坊子里的人,说到底将来去处如何我总要把把关。那苏占霆地位高,可不是值得的人,我总不能见着你一条路走到黑,葬送了自己。”
她说的深情满满,心窝子里的话都讲给她听。云翎哭的不能自己,又怕湿了花轻盈的裙子,执了袖子混乱的擦。
花轻盈笑她:“咱女人可不能成天哭,你这双眼睛值钱,哭伤了多可惜!”
云翎赶紧擦了擦眼泪,花轻盈起身要回榻上,她赶忙扶着,听她感叹:
“我这身子硬实的很,我总要看着咱们坊子做的更大才能闭眼啊!”云翎扶着她躺在床上,盖好被子见她满脸憧憬,一直说:
“这坊子年代久了,成了那年我没给起名字,就一直坊子坊子的叫。现在世道一年一个样,什么新样式的路子都有,我就想着什么时候咱们这坊子也能在整个牧良站住脚,落魄的姑娘都能有口饭吃,再起个气派的名字,开业那天摆上最时兴的冲天炮,高兴高兴!”
她说的满眼兴奋,云翎把被子给她掖好,笑着道:“姐姐,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