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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离别

然而,书英不知道,这对光慈也是一种莫名的折磨。未来的路在那一刻似乎偏离了方向,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无法把握。

可是,革命不会因为他蒋光慈个人人生道路的偏离而发生任何改变。光慈迫不及待地渴望早日完成任务,回到上海,回到工作中去,或许那里他能重新找到原定的人生轨迹。

回来这些天,蒋光慈一直想尽快完成党交给的任务,但坊间一直有蒋恒儒参加了“杀头党”(那时乡人不了解共产党的实质,加之反动派的污蔑,惊恐地称之为“杀头党”),这次回来是为了进行不法联络的传言,蒋光慈按捺着急切的心情,等待时机,害怕稍有不慎,不仅功亏一篑,而且会连累一批进步人士。结过婚后,传言自然不攻自破,偃旗息鼓了,这正是行动的大好时机。

晚上,小夫妻躺在床上,书英正为光慈打着扇子。光慈说:“书英!明天,你跟哥哥办大事去!”

“办啥大事?”书英不解地问道。

光慈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赶忙改口说:“明天咱们到叶集去,到姑妈家去看看。”

光慈有一位远房姑妈住在叶集。

叶集又称叶家集,在安徽、河南两省的界河史河的东岸,与河南固始县的陈琳子镇隔河相望。河两岸姓蒋的人家很多,蒋从甫年轻时曾在此活动多年,与此地蒋姓人家联了宗,并认了叶集一户汪姓人家的女主人为姐姐。蒋光慈自九岁起,便到陈琳子镇南侧的志成小学读书,一直读到十五岁。每逢学校的寒暑假或节假日,他总要到叶集的姑妈家去走走,逐渐建立了胜过亲姑妈的感情。这些,乡邻们都是知道的。

现在光慈新婚,带上新媳妇去看看姑妈,那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了。

第二天一早,蒋光慈就向父亲说了自己的打算。蒋从甫听了非常高兴。老人心想,小儿子自圆房后,一直心事重重,莫不是今天想通了!这晴空朗朗的大好天气,让他带着新媳妇出去散散心,不是大好的事情吗?于是,他对光慈说:“你说得对!叶集的姑妈家,应该去看看。你在志成小学的那些年,可没少叨扰他们。人家有春风,咱们就应有秋雨!”

蒋从甫立即着手,从自家和别的商号包了四斤新茶、四斤绿豆糕和两斤冰糖,精心装进一个细篾竹篮,外面用红线缠绕停当,又雇了一顶两人抬的青布小轿,让书英带着礼物乘坐。吃过早饭,小夫妻就出发了。

白塔畈距叶集三四十里地,其间多是些低缓的丘陵。两个三十多岁的轿夫,抬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新媳妇,沿着宽阔、平坦的乡村大道前行,轿杆上下悠悠颠动,觉得非常惬意,跨的步子也格外高远。蒋光慈跟在轿后,竟然跑得气喘吁吁。

小中晌时,终于来到了叶集。南北走向的五里长街,瓦房、草房相间,鳞次栉比,挨挨挤挤。远远地,就看到集镇上空聚集的烟霭,就听到了哄哄然的人声。

这叶集,成形于明朝永乐年间,几百年来,叶集英杰辈出。就在蒋光慈此次来叶集之后不久,由鲁迅在北京倡导成立并领导的“未名社”的六名成员,除鲁迅、曹靖华外,其余四位韦素园、台静农、李霁野、韦丛芜都是叶集人,史称“叶集‘未名’四杰”。还有,后来曾任中国人民海军副司令员的陶勇等五位开国将军,也都是叶集人……

轿子转过叶集南大街高巍巍的炮楼,迅速走上铺着青石板的街道。在拥挤的人流中走了一段路后,便在“万年春”商号前停了下来。待书英下了轿,光慈便右手提着沉甸甸的礼物,左手托着新媳妇扭动的腰,款款地走上台阶、来到门口,两人同时喊了一声:“姑妈!”

姑妈和姑父一阵惊喜,乐滋滋地迎接了小俩口,姑父双手接过了礼物。将近八年未见了,姑妈将光慈扳过来看,扳过去瞅;又见侄儿“收亲”了,侄媳妇长得漂亮、嘴儿又甜,心里更是高兴,少不了嘘寒问暖,亲热话说了一大堆。

住在街上很方便,姑父很快从饭馆里叫来了一桌菜。叶集的“双端糯米大曲”很有名。姑妈老俩口为侄儿、侄媳斟酒夹菜,劝吃劝喝。光慈心里有事,一再致谢,不敢多喝。

饭罢茶后,蒋光慈对姑妈说:“我要过河到志成小学去看看。先生和学友多年未见,说长叙短难免,今晚恐怕回不来了!”

“去拜望先生,应该!”姑妈说,“书英在这儿俺自有安排。俺家房屋宽敞得很呢,你就放心吧!”

蒋光慈出姑妈家走了没一会,便来到史河东岸,跳上一支大渡船。这船是他所熟悉的,不过显得更破了。乘客多是往来两岸赶集的。待人上定,艄公手持竹篙猛撑了几下,渡船立刻向波光粼粼的河心驰去。光慈站在船头,解开上衣的纽扣,任河风吹拂着自己的胸怀,默吟着自己早年,面对这史河奔腾洪水所作的诗:“滔滔洪水害如何,商旅相望怕渡过。澎湃有声千尺浪,渔舟遁影少闻歌。”念罢,他看着两岸的景色,油然想到:壮丽的河山,如今却民生凋敝,山河失色;中国,多像这横行着的破船哪,她应该由谁来掌舵呢?自己不正从事着选择“掌舵人”的事情吗?

蒋光慈踏上了史河的西岸,迅速向位于陈琳子南测钟集子的志成小学赶去。“钟集子”原是个乡村露水集,光慈在此读书时,已经有集无市,集市贸易已逐渐向北转移到陈琳子去了。

志成小学紧靠史河西侧,北倚满目青翠的“丁大山”。该校创办于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全名为“固始县保和镇公立志成小学堂”。校名“志成”,取“有志者,事竟成”之意。首任校长为叶兰谷。

志成小学位于两省交界的商贸发达之处,面临史河这条交通的动脉,八面来风,音讯畅通,很多事物都是开风气之先。学校推行民主教育思想,教师也多具真才实学。蒋光慈在这儿学了五年毕业,又在校补习两年,读了中国古籍“四书”和“五经”。光慈各科成绩均好,尤以国文最为突出,加之他忠厚待人,品行出众,常常受到师长的表扬。几位德高望重的先生,如詹谷堂、詹佛堂、曾楚香等人,更是关照有加。

看着这里熟悉、破旧的房舍,还有那些似曾相识,却已经需要昂视的树木,想着在这寂静的乡村,自己曾经的少年时代,蒋光慈不禁万般感慨。

走进学校朝南的大门,因为正逢暑假,校园里显得冷冷清清。夹道的高大的榆树,枝叶交织成浓密的绿云,遮蔽了炙人的阳光。树上的知了,竞赛似地争相鸣叫,更衬托出歇假后校园的寂寥。但是蒋光慈知道,这份平静和寂寥只是表面上的,据他了解,实际情况恰恰相反,这里正聚集着一股狂热的激情。

学校的大门后面,布列着六十多间校舍。蒋光慈正欲迈步往里面走,忽见从传达室的拐角处,走出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浑身白褂白裤,对襟褂子的口袋里装一块怀表,一截表链闪闪地拖在纽襻下面。他中等身材,生得壮实,红红的国字脸上方,两道浓眉,深邃的双眼透着一股刚毅。他向蒋光慈张望了一下,便急步迎了过来,小声说道:“好呀!蒋北峰!你言而有信,真的来了!”说着,亲热地拉起蒋光慈的手。

“蒋北峰”是蒋光慈在志成小学读书时用的名字,其实这是他在六安《蒋氏宗谱》中的号——“名儒恒,号北峰”。

“你好!詹先生!”蒋光慈也不动声色地迎上去,“师长如父,岂敢说不实之言?我从上海出发,就给你写了信。只是回家后,谣言四起,不便四处走动。”

“寄到这里的信,都要从县城绕一圈呢。”詹谷堂说,“还好,俺是昨天上午收到你的信的,总算没有误事。”说着,抑制不住高兴的心情,两人压着声音欣慰地笑起来。

蒋光慈的先生詹谷堂,是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他和蒋光慈这对师生,在人生的征途上互为影响,互相促进,各自在革命史上都写下了辉煌的篇章。

詹谷堂,又名詹生堡,1883年生于河南省商城县南溪镇葛藤山下獐子岩(今属安徽省金寨县)的一个农民家庭,排行第四。全家依靠父亲教书的微薄薪水维持生活。因此,他直到十四岁才开始正式读书。二十一岁那一年,便同哥哥詹佛堂同榜中了秀才。

他为人正直,爱打抱不平。凡是触犯地主豪绅的诉讼,他总是奋力承担。因为痛感清廷的腐败和民族灾难的深重,他从未停止探索救国救民的途径。1905年,他在家乡设馆教书,破例吸收女生,穷家子弟则免费入学。1908年,他被丁埠绅董周凤仪聘至家塾任教。但因他公开摒弃旧礼教、反对周凤仪纳妾而致宾主争吵,结果愤而离开周家。接着,他又被聘到固始县吴状元家教书。吴家对他的文才倍加赞赏,但对他那些富于煽动性的宣传却十分反感。一次,他在“吴大公子”的作文上作了“庶民救国”的眉批,吴大公子大为不屑,他又愤然离职。

两次与学东闹翻后,詹谷堂宁肯在家干农活也不再接受富人的聘请,常同自己的学友和社会上的进步人士林伯襄、詹郎仙等人在一起谈古论今,抨击时弊,抒发自己的抱负。其中林伯襄(1878—1956)系商城县南溪镇人。他早年受进步书刊和维新思想的影响,思想进步,见詹谷堂有才学、有抱负,便时常送一些进步书刊给他看。二人来往密切,结为挚友,他对詹谷堂影响很大。

詹谷堂虽然在深山隐居务农,但他的声名却远播山外。志成小学校长叶兰谷亲自登门,聘请他到志成小学任教。1914年秋,詹谷堂来到志成小学任国文教员。由于该校主持办学和任教的,多是一些比较进步的知名人士,学生也大都是年龄较大的有志青年,詹谷堂如鱼得水,感到这里条件较好,可以大有作为,遂担当了繁重的教学工作,深得全较师生的敬重。

蒋光慈很快就与詹谷堂相熟、相知。他不仅佩服詹谷堂学识渊博、素养高深,更佩服他倡导民主自由、解除思想禁锢、彻底砸碎封建桎梏的主张。学校以詹谷堂为中心,很快形成了一批进步的骨干。詹谷堂经常借一些进步书刊给蒋光慈阅读,教导他要做一个对社会、对庶民有贡献的有志青年。蒋光慈思想进步很快。社会的不公、贫富的不均等一些尖锐的社会矛盾,很早就萦绕在他那稚嫩的心灵深处,促他早早成熟。

矛盾在心头缠结愈紧,激化便愈烈,更使蒋光慈时而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举动。

学校附近李后楼住着李荫堂一家,李荫堂是太平天国叛将李昭寿(1822—1881)的儿子。1863年,李昭寿奉命击败捻军苗沛霖后,被迫交出兵权。次年,他携带多年来搜刮到的大量财物,回归李后楼,筑起了占地百亩的豪华庄园。虽然李昭寿于1881年因和安徽巡抚裕禄闹了狗咬狗纷争而被清廷处死,但他的小儿子李荫堂在固始老家却担任了“八保练总”,平时鱼肉百姓,无恶不作。詹谷堂时常向蒋光慈等几位学生讲述李昭寿出尔反尔、卑鄙丑恶的历史和李荫堂横行乡里、为害一方的罪行,激起了蒋光慈等人对李氏父子的切齿痛恨。一天上午,李荫堂平时乘坐的一顶四人抬的轿子,不知怎么空空地就停在志成小学门口。蒋光慈等几个少年见了,稀里哗啦地将轿子砸了。事后,李荫堂闹得不可开交,幸亏校长叶兰谷上下敷衍,左塞右挡,答应赔偿损失,最后不了了之。

如今,蒋光慈离开志成小学已有七八个年头。这些年来,这里的革命形势有什么发展?有什么新的情况发生?他都从各个方面打探得一点消息,但是具体情况却不得而知。带着种种疑问,他们一起来到詹谷堂的住处。

志成小学的先生,大都是两人共用一间房子,既作卧室,也作办公之处。因为詹谷堂教务重、杂事多,学校照顾他,给他单独安排了一间房子。门朝南开,靠北有一个大窗户,屋前屋后都长着高大的榆树,门窗空气对流,屋里显得很凉爽。

进到屋里,吃罢西瓜,光慈见屋子前后无人,便打听母校的情况。詹谷堂望着窗外,胸有成竹地瞅了学生一眼,暗示着笑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原来“五四”运动及其以后的革命斗争,促进了马克思主义的传播。皖西和豫东在外地求学、谋生的大批学生和学者,不断传回马克思主义书籍和进步报刊;当地的一些进步的知识分子,也开始活跃起来。在志成小学,以詹谷堂为核心,也逐步在师生中形成了一批进步骨干。他们主张民主自由,解放思想,彻底砸碎封建枷锁,开展新文化运动。

1921年,由詹谷堂倡议,志成小学建立了“读书会”,除曾庆华等进步教师参加外,还吸收了一些年龄较大、思想进步的学生参加。詹谷堂被推举为“读书会”的主持人。在林伯襄等人的供给和自己的留心下,他不仅收集了当时较有影响的《新青年》一类进步刊物,而且还得到一些马列著作的传抄本。他所教授的国文课,也由以往的个人理想的宣扬,变为无产阶级革命理论和新文化思想的传播。

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读书会”逐渐发展到百余人。他们活动的形式,也由过去的口头宣传、秘密酝酿而变为一定范围内的半公开的行动;活动区域也由学校内部逐渐向社会蔓延。逢节假日或庙会,他们偶尔也组织学生在叶集、陈琳子等集镇集会演说,还搞过几次游行。但是终因没有一个稳固的组织和更高的纲领,这些活动都停留在小打小闹上,不成体系,也没有连续性。影响力和感召力也都远远达不到预期效果。

蒋光慈听了这些,沉吟片刻。

在具体了解了人员构成和思想层次之后,蒋光慈试探地说:“志成小学的‘读书会’都可以作为中国共产党在此地建团建党的基础,成为共产党在皖西豫东一带的‘星星之火’了。”

“唉!”詹谷堂叹道:“只是中国共产党早就成立了,咱们知道。可惜的是,没有可靠的途径真正了解这个党,也不知道他们需不需要我们这些偏远地区的劳苦大众。我们曾经试图托人同武汉的共产党党内人士联系,但一直都没有回话……”

蒋光慈望着先生,激动地站起来,信任地握住先生的手,低声说:“先生!学生已经是中国共产党的党员了!”

詹谷堂一听,激动地回握着光慈的手,“好啊!北峰!收到你的信,俺就一直在琢磨你这事,就猜到你此次回来,一定是有所谋划!没想到你已经是党员了!来来来,你好好给我说说!”

蒋光慈微笑着点点头,谈道:“我是在莫斯科参加中国共产党的。那时,陈独秀在莫斯科参加罢共产国际第四次代表大会,来到东方大学,主持召开了中共党员会议。出席会议的还有瞿秋白、刘少奇、罗觉和李人俊四位同志。经陈独秀提议,这次会议讨论通过了八位同志加入中国共产党。其中,王一飞、彭述之、任弼时三人,是‘转为正式党员’;华联是由联共党员转为中共党员;我、鲍朴、谢文锦、许之桢四人,是新加入的候补党员。如今,我的名字叫蒋光赤,党籍也早已转正了。”

詹谷堂听说蒋光慈入党是由陈独秀主持讨论通过的,感到无比的欣慰和钦佩。紧跟着,蒋光慈向他宣扬党的思想和前进方向,詹谷堂听得入神,不停地点着头,激动得说不出话,热泪满眶。

当天夜里,蒋光慈选了一个僻静的教室,为自己敬爱的先生詹谷堂举行了入党宣誓仪式。参加仪式的还有其他七八位师生,他们都是“读书会”的骨干,有的就住在附近,有的是接到通知后,急忙夜行而来的。

仪式很简朴。在一支烛光的摇曳映照下,蒋光慈在黑板上画了镰刀斧头的图案;詹谷堂在图案两边,题了一副对联:“漫天撒下革命种,伫看将来爆发时。”志愿入党的同志在烛光下郑重宣誓。

此后,大别山脚下的皖西大地,终于成立了第一个党部,并且革命之火越燃越烈。

第二天下午,蒋光慈和王书英从叶集回到了白塔畈。

晚上,书英见光慈很兴奋,便说:“巧子哥!你说要到叶集去办大事,俺没见你办啥大事呀!”

对这样的问题,光慈只得掩饰道:“看姑妈、看先生,这还不是大事吗?”

光慈想到,虽然不能让妻子知道自己的身份,但也应该向妻子宣传一些革命道理,启发她的觉悟,共同前进。他向书英问道:“书英!我问你:穷人一年累到头,黄汗淌、白汗流,为啥还吃不饱、穿不暖?富人任啥也不干,为啥还能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这都是命啊!”书英很快地答道,“巧子哥!穷人之所以穷,是命不好。‘命中只有三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嘛!富人之所以富,是他摊上了一个好命哪!所以呀,人活在世上,就要多烧香、多拜佛、多修行,以求得来生摊上一个好命!”

“是这样的吗?谁又能证明你说的呢!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呢?”光慈说,“世上哪有什么命!那全是富人编出来骗穷人,穷人信下来骗自己的鬼话。实际上是富人盘剥穷人,才造成穷人走投无路,造成如今不公平的世道。我们穷人就应该联起手来,打倒那帮为富不仁的地主恶绅……”

“那你是要俺打倒俺王家老楼的那些人罗?”书英诧异地问,“大家都姓王,他们会比俺们活得自在,那是他们前世修来的,俺们可不敢红眼,更不敢胡思乱想!巧子哥,咱可不敢胡思乱想啊!”

光慈看着她那副紧张的样子,正待再说,书英赶紧捂住他的嘴,“巧子哥,你那些歪理可不敢到外面去乱说啊!像是杀头党的那些人说的疯话,外面正在抓杀头党的人呢!”

蒋光慈看她紧张得瞪大的眼睛,只好作罢。他扪心自问:爱一个人,就要对她的一生负责。我爱她吗?我真爱她吗?不呵!小时候,我是多么傻呵,怎么不叫她读书识字懂道理呢?詹谷堂先生在葛藤山下设馆教书,不就招收过女学生吗?而自己的爹就是一个教书先生呵……

第二天早上,王书英还在凉席上伸懒腰,蒋光慈说:“书英呀,快起来!快起来!我来教你念书识字!”

“念书识字?”书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教我念书识字?”

“对呀!”蒋光慈答道,“怎么,你不愿意?”

王书英轻轻笑了一阵,把脸贴上丈夫的胸膛,黯然神伤:“巧子哥呀!难得你有这份好心肠。可是,你书英妹是念书识字的人吗?有念书识字的福分吗?咱白塔畈,从来没有小媳妇念书的事呵!”

“以前没有不假。从今天起,我就叫他有!”蒋光慈就像那天不叫嫂子为她梳巴巴髻那样执拗,很快地穿衣下床,坐到桌边,拔起毛笔就写了“蒋儒恒”、“王书英”两块大字干。写罢,指着字对书英说:“这是我和你的名字:蒋儒恒,王书英。你从今天起,一天识三个字,十天就是三十,一个月就将近一百。两三年下来,你就能看书写信了,我就是去了上海,我们还能通信。你这么聪明,一定能做到。”

王书英听着,面色沉重,欲哭无泪,要说做豆腐、学女红,她王书英没有捡得起放不下的,只是这识字,从来就是男人的事,自己哪有这个天分。

蒋光慈见书英有些伤心,笑着开导她说:“这念书识字,全靠有恒心。要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可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呵!”为逗妻子开心,他笑着说:“我给你说个笑话儿:从前有一个商人,特地请来一位老先生,在家教他的呆儿子读书识字。老先生第一天教了个‘一’字,是一横;第二天教了个‘二’字,是二横;第三天教了一个‘三’字,是三横。呆儿子不耐烦了,说这读书认字有何难哉,俺的书已念成了,就把老先生赶走了。第四天,呆儿子对商人说:‘爹呀!儿子的书念成了。这一字就划一横、二字就划二横、三字就划三横,一点不难。从今天起,儿就开始给你记账啦!’话说当儿,来了一个买货的,因钱不凑手,结账时还欠五百文,要账房给挂个账。呆儿子文绉绉地问那人道:‘敢问客官贵姓大名?’那人回道:”免贵。在下姓万,名叫万三!’呆儿子一听这名字,记账要划一万零三横,顿时吓得晕了过去。”

王书英听完并没有发笑。她急急地站起身,双手拢起光慈的手说:“巧子哥呀!俺知道你的心意。你是想叫俺像老鹰那样同你一道高飞。可是,俺就像那秃尾巴鹌鹑,飞不高的……哥呀,你就别操这份心了!”说着,收起那两大块字干儿,小心地压在枕下,进了厨房。

光慈看着她的背影,像泄了气的皮球。

任务完成了,几天过去,光慈归心似箭。就好像麦黄季节,田野上下急飞的布谷鸟催耕一样,他的耳边似乎时时响起好友瞿秋白催促他重返上海的呼唤:归来吧,归来吧!上海大学就要开学了!

他像一匹伏枥的战马,一旦听到进军的号角,就要奋蹄扬鬃了。

这天早晨,王书英起身下床,推开半边窗。光慈淡淡地说:“小英子!我要走了,我要回上海了!”

王书英听了,心里颤抖了一下,又好像是早有准备,问道:“什么时候?”

“实在不能再拖延了,就明天吧!”光慈说,“我要到上海大学去,学校就要开学了……”

“明天?这么急!”书英喃喃地说,“那俺得准备准备……”

“有什么好准备的!”光慈说,“我拎着一个小箱子回来,依旧拎着一个箱子走!”

“那,那……那我呢?”书英盯着光慈,嘴里嗫嚅着,眼泪一下子跌落下来。光慈不敢看她的眼睛。

家里的人听说光慈明天要回上海,既惊讶又无奈。整个屋子里鸦雀无声。还是大嫂子会转弯儿,她赶忙张罗着派人去乡下的宅子,通知在那儿忙农活的人都回来:“儒恒明儿个要回上海,大家晚上在一块儿热热闹闹地吃顿饭吧!”

第二天早晨,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阳光把天井院照得亮灿灿一片。那棵高大的、枝叶繁茂的枣子树上,满满缀着油亮亮的大枣子,把枝丫压得沉沉地低下头来。

蒋光慈吃了早餐,一切准备停当,就要出门。房间里,书英的眼泪擦了又擦,就像山涧石缝中的泉眼,怎么堵也堵不住。她竭力拂去笼罩在脸上的愁绪,红着脸,笑着小声对光慈说:“巧子哥!俺送你!”

蒋光慈走出房,告别了父母亲、哥嫂、小妹等一圈亲人,出了大门,又见门外站着一圈邻居,又笑着向大家告了别。众人送到巷口,又说了很多“一路平安”、“一路珍重”之类的话,见王书英含情脉脉地要远送,便都很懂事地停住了步,纷纷说:“小英子,你代咱们送送巧子吧!”

两人离了众人,由东巷口走出白塔畈,慢慢顺着乡村小道向东走去。

田野上,栽的都是稻子,稻穗已经灌浆了,呈现着绿豆色。秋风一吹,刀斩斧齐的稻穗挨挨挤挤,泛着淡绿色的波涛。田埂之间,都种着“埂豆子”,那都是些黄豆,结着饱鼓鼓的豆荚,已经可以采剥做菜了。北边,白塔河边的柳林,逶迤向东延伸,直到隐没在起伏连绵的小山背后。远远近近的丘陵,染着浓淡不同的青碧,在阳光之下变幻,似乎是飘落在地上的五彩的轻云。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歌声:

“太阳升起慢慢高,放只风筝慢慢飘;郎说风筝飞得远,姐说风筝飞得高,风筝就怕线不牢。”

书英听了,仿佛唱的就是自己,突然捂起脸,抽抽咽咽地哭了起来。

光慈扶着书英的肩,问:“小英子,怎么了?”

良久,书英扬起脸,满脸泪花:“巧子哥!俺怕咱俩是断线风筝啊!”这个聪明的大别山新媳妇,似乎隐隐地感到,与巧子哥这一别,可能就是生离死别,因而遏制不了满腔忧伤和悲凉。她哭了一会,从怀中掏出一方白布帕子,那是她与光慈初夜时垫身子用的,上面依稀现着淡红的桃花。她把帕子展给光慈看,问道:

“巧子哥!还记得这帕子吗?”

光慈红着脸,点点头。

“俺已把它洗干净了,只是还有一丝儿印子,”书英抽咽着,“巧子哥!给你留着做个念想吧!”

光慈接过帕子,攥在手上,忽然转过身去,迈步就走,再也没有回头。

书英跟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大声喊着:“巧子哥,巧子哥……”

她没想到巧子哥会扭身就走,她本想让巧子哥再抱自己一下,哪怕只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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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异变,星转斗移,转眼万载已过。她,2022年某名牌大学的学生,虽然分数年年吊车尾,但好歹也是一位才华横溢外加‘钱’途无量年轻有为的国画大师。末日后一朝醒来退化为一位三岁伪萝莉,却从此多了一双对她疼爱有加的爹娘,外加一枚视妹为天的哥哥。为了爹娘不得不委身于醋海长大的小胖子为小婢女。为了大哥前途着想,不得不进入学院成为众学子的敌视对手。为了家人的安全,不得不修炼坑爹功法,原本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粉嫩女娃,愣是被整成体型堪比施瓦辛格的绝世光头小妹。没有修仙的潜质,天生废体?放屁,单手照样能把你们虐打的满脸桃花朵朵开。没有修炼资源?跪地求取?呸,我有仙家之塔,随意种点小菜堪比万年仙果。嘎嘎,我,一‘没姿色’,二‘没潜质’,三‘平庸无能’,耐何天上月老大开后门,各路小鲜肉,美颜大叔,千年童颜老叔,任凭姐随手挑捡,不爽的,可以出来单挑。本文一对一,比纯净水还纯,请各位大大们,放心阅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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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有人觊觎我的家产?那就让他一无所有!什么?有人觊觎我的男人?那就让她生不如死!我的只能是我的,谁要是敢抢——来人!关门放忠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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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要说的是Sherlock为了John去打拼一切的故事,虽然生活中会有不顺心,有吵架,有家暴。。。。。。但这些都不能阻止这一场伟大的爱情!虽然有甜,但也要学会在玻璃渣中捡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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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湖风雨,恨天为报深仇,踏迹江湖,本就腥风血雨的武林,有暴风雨将来之势,面对恩怨情仇,美人情深,如何抉择?一番柔情之后的杀机,一段恩仇相报的江湖儿女情,能否圆满,请看佛魔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