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端坐在天井院里藤椅上,微微闭着双眼,看似睡着了,可指头却轻轻拨弄着手中念珠。 忽然大门被叩响,大奶奶微微睁开双眼,却浑身一震,连忙坐直了身子,忙不迭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欣喜,却很快地掩饰了下去,诧异地望着门槛外站着的人问道:“世海,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李三爷,他同样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只比自己年长了五岁的婶婶,露出一抹苦笑:“云睿要成亲了,我是来给大奶奶送喜帖的。世昌呢?” “他在张罗云清的婚事呢,听说你们是要一天办是吗?”大奶奶快速地回答,生怕两人没了话,又忙不迭地问着,心里却对李世昌生疏地称呼自己大奶奶感到有些失落。 “嗯。”李三爷轻轻点了点头:“本来送喜帖这档子小事应该让下人跑的,可我……” 他的话停顿下来,似乎一言难尽。大奶奶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接过李三爷双手呈上的喜帖,认真说道:“当初是我连累了你,害的你……” “大奶奶,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李三爷连忙打断大奶奶的话,戒备地瞥着四周。 大奶奶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说道:“没有旁的人,你放心好了。” 李三爷又是轻轻点头。
大奶奶继续言:“我知道你一定是忌恨着我呢,但不管怎样世昌是你的弟弟,虽然我们分了家,但毕竟还是一家人。当初是我的错,害的你失去了掌祠权,你要怪,就怪我吧。” 当年身为掌祠人的大奶奶闺中寂寞,恰逢一心对掌祠感兴趣的李三爷经常来找大奶奶讨教经验,一来二去,这婶侄二人竟糊涂地滚到了一起去。也正因为此,当事情暴露之后,李三爷便失去了掌祠权利,而大奶奶也迫不得已将掌祠权交到了李大爷的手中。曾经李三爷一度认为大奶奶与他在一起完全是她的阴谋,为得便是剥夺他的掌祠权。从那日开始,李三爷便把大奶奶当成了毕生的仇人,更把夺回掌祠权当作了毕生的追求。直到若干年后方知是个误会,尽管他能原谅大奶奶,却对掌祠人身份更加期待,断不下这个欲望了。 “婶婶——” 这是李三爷若干年来第一次再度喊起这个称呼:“可世昌已经不把我们当一家人看了……” 叹了口气,李三爷再度开口:“婶婶,我还要去别地送喜帖,告辞了——” “走好!”大奶奶跟着将李三爷送到大门口,目送着他远去的身影,捏着念着的手指用力的有些泛白,却始终没看到他回头望上一眼。 送走了李三爷,大奶奶转身返回了内阁,叫来故意躲避李三爷不见的李大爷。
她心里清楚的很,李大爷对李三爷也是耿耿于怀,李云清和秀娘的婚事,完全是他一手促成,还不是因为秀娘原本和李云睿走得近?李大爷作此一举,根本不是看中秀娘什么,只因为他见不得李三爷家过得如意。恰好那李云清对秀娘也有好感,便自然水到渠成了。 “世昌。那文昌媳妇竟然因为嫁娶的事情吊死自己,是不是心胸太小了?这样人养成的女儿,我有些不太放心让云清娶过门。你看,这件事情是不是就此算了?” 大奶奶见了李三爷之后,这心便又活络了起来,试图从中想点法子缓解一下彼此之间的关系。 李大爷一听此话,便知道大奶奶动了恻隐之心,有些恼怒。 “娘无需再说了,喜帖已经发了下去,娘只等着孙媳妇进门便是了。” 大奶奶见此事已经没了转还之地,无奈地长叹一声。毕竟如今掌祠人不是自己,而且出尔反尔的话,也会落了威信,便只好由他去了。 庆历六年五月,万物复苏,清远也染上了一片新绿。 李家祠堂大门四敞,从大门到槽门均换上了喜庆的对子,挂上了红彤彤地绣花,贴着艳艳地喜字。 举着喜蟠的和运送桌椅板凳得来回跑得不亦乐乎,挂灯笼的踏着高脚梯子爬上爬下,下面不时有人出声调整着方向,好一阵忙活。
李云清与李云睿均一身喜袍,胸前佩带着红花。不同的是,李云清一脸喜色,而李云睿则冰冷着表情,一脸的不情愿。 “我就说,秀娘迟早会是我的媳妇,可你偏却不信。”李云清满脸得意地说着,目光落在大门外,等待喜轿的到来。 李云睿斜乜着李云清,牙齿咬得咯嘣作响。听闻秀娘许配给了李云清,他趁着家人看管不严,跑去找李云清吵闹了一番,可他也只能吵闹,却无法改变命运的安排。如今他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便要嫁给身边的堂兄,真是心如刀割。 他曾经想去找秀娘质问清楚,为何答应了他却嫁给李云清,可没等他出门,便听到了芸娘自尽的消息,顿时知道自己怎样努力也无法挽回了。他唯一能做到的便是曾经答应秀娘的事——即便是娶了他人,也不会改变对她的心意。 喜轿停在秀娘家门口,锣鼓喧天地好不热闹。秀娘一身艳服端坐在床榻上,却是没有半点喜色。马上,她就要成为李云清的媳妇了,这也宣告了她与李云睿的结束。从此以后,她们叔嫂相称,还有什么可让她去记挂的呢? 文昌对这门亲事却是十分满意,不然的话当初他也不会同意自家婆娘收下李云清的聘礼。他换上一套新衣服,早已等待多时。听到唢呐声音老远响起便连忙推开秀娘的房门。
“秀娘呀,快快准备一下,轿子已经到了家门口了。” 秀娘冷冷地看了文昌一眼,没有只字片语,径直拿起了盖头将自己蒙上,无声地落下泪水。这是她最后一次哭泣,以后,她只能坚强。 香草在一旁无声地看着秀娘,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想起了文昌的叮嘱,把将要说出口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从秀娘七岁那年开始,香草便跟在了秀娘身边,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人情同姐妹。看着秀娘痛苦,香草的心里怎会好过了? 秀娘从未想过,从十四岁那年,她便开始为自己制作嫁衣,原本以为里面满满地绣着幸福,怎料到到头来,却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秀娘头戴凤冠,脸遮红方巾,上身内穿红娟衫,外套绣花红袍,颈套项圈天官锁,胸挂照妖镜,肩披霞帔,肩上挎个子孙袋,手臂缠“定手银”;下身着红裙、红裤、红缎绣花鞋,千娇百媚,一身红色,喜气洋洋。却没人知道,在红方巾下,她已是泪如雨下。还有什么能够比得上,自己与心爱的男人同时成亲,两人却无法组合成一个家庭,更加令人痛苦? 喜婆冲了进来,说上些吉利的话,领了赏钱,蹲下身子颤颤巍巍地将秀娘背了起来,迈步朝外走,一边走一边说着喜庆的词,将秀娘脚不沾地地送进了喜轿中。
轿子绕着秀娘家前后转了一圈,顺着原路返回祠堂的方向。与此同时,另外一台轿子同时从另外一条巷子里出发,拉着的却是李云睿将要过门的媳妇。 李大爷依旧穿着象征掌祠人身份的金黄褂子,与大奶奶及李三爷并排站在祠堂大门口等待喜轿的到来。忽然打远处跑来一个李家的后生,大声喊着:“大奶奶,掌祠大爷,三爷,皇上下了圣旨了,送来金龙牌匾,正往祠堂方向赶来呢!” 李大爷一听,顿时喜出望外,连连向大奶奶作揖。皇上赐匾这种事情可不是经常发生的,他深知当年因为有大奶奶的英明决策,才会使李家从清远大户变成庆国首富,庆国有一部分生意都落得在李家的头上。如今皇上赐匾,无疑是再度抬高李家地位,身为掌祠人,他更觉脸上有光。 他忙不迭地转身,眉眼中带着喜悦:“娘,这可真是太好了。
以后不但是我们清远,怕是十里八乡的人都会赶过来沾一沾龙气呢!” 大奶奶只是加快了手中念珠滚动的速度,没说什么。 宣旨大臣很快就到了李家祠堂,恰逢喜轿也同时到达。秀娘与另外一轿中出阁女子被喜婆左右搀扶着迈过高高的门槛,就势跪在了队伍的最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李氏一族振我大庆经济,李福凯曾护国有功,特追封为户部尚书右仆射监察副御史。喜逢李氏一族红事,令赏家眷,银五百两、绢一百匹、牲六十头,钦赐敕书,忠孝传家!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五体投地,虔诚地磕着头。无论对谁来说,这都是李家至高无上的荣誉。大奶奶尤其欣慰,圣旨中提到的李福凯恰恰便是大奶奶那早去的夫君,想不到几十年后,皇上竟然能惦记追封。尽管那已经是发生在先皇在位时候的事情,但李家由此一来,身份地位上升可就不是一个层次。
无论多富庶,毕竟只是个商户。如今便不同,有家眷在朝有册,那便彻底扬眉吐气了。 “恭迎皇匾——” 众人纷纷起身,分站两侧,由祠堂大门口走进两名护匾的军士,他们身着青铜甲胄,不苟言笑。在他们身后由四人高抬一块皇匾紧紧跟随,看得出那皇匾分量十足,四人抬着还步履摇晃,让人看着很是担心。 秀娘什么都看不到,她的眼前只有一片火红。忽地头顶盖头被揭了开来,一道刻意压低的厉声在她耳畔响起:“接旨竟然还蒙着头,你这是对皇上的大不敬,知道吗?” 秀娘闻声望去,竟是前李家的翠娥,她同样一身火红,打扮得婷婷玉立。她头顶的盖头已经被她早摘了下去捏在手中了,而此刻秀娘的盖头则在翠娥的另外一只手里。 “是你……”秀娘惊讶出声。 她想过一万种可能,猜测着李云睿和谁成亲,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翠娥——她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