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人家，多半会酿土酒，新熟的玉米、地下的番薯、树上的杨梅、藤上的葡萄，都能在乡人手里变成好喝的美酒。但是，最好喝、最有诗意的，莫过于桂花酒。番薯烧在我眼里是乡间小调，杨梅烧是民歌，而桂花酒，则是小令。
秋分与寒露时节，最宜酿桂花酒。
暮春和金秋，是江南最好的季节。一到九月，天高，云淡，满城桂香。当空气中从早到晚飘逸着桂花的甜香，米粒般的桂花密缀坠枝头时，就可采摘桂花了，在桂花树下放一张大大的席子，用竹竿轻轻敲打着桂枝，便会落下一地桂花雨。有些老桂树，一次就可打下上百斤的桂花。
做桂花酒并不麻烦，拣净桂花中的细枝，把桂花在阴凉处晾干，待桂花里的水分减少些，以高粱酒为原酒，放入冰糖和桂花，封了酒坛，即可完事。经过大半年的发酵，花的精髓深入五谷的魂魄，等桂花沉入酒瓮底，酒色变成金黄即可享用。桂花酒晶莹剔透，醇厚柔和，要知道在广寒宫里，那是吴刚独享的佳酿。南宋那个落魄的浪子诗人戴复古喝过桂花酒后，写了一首诗：“三杯动情性，一笑付园林。”管他人生如意不如意，喝下三杯桂花酒什么都可不放心上。
屈原在《九歌》中说：“援北斗兮酌桂浆。”桂浆就是用桂花酿制的桂花酒。上乘的桂花酒色呈琥珀，酒质香醇、浓厚，上口带桂花香，微甜，不待痛饮，闻其味，心已然先醉了。白居易曾用“线惠不香饶桂酒，红樱无色浪花细”的诗句来赞美桂花酒。宋代苏轼更作有《桂酒颂》，对桂花酒称颂再三。我在桂林喝过桂花酒，金黄的，秋天的颜色。老实说，那天我有点醉了，一半是因为美景，一半是因为美酒。
在江南，酿杨梅酒的人多，酿桂花酒的人少。夏至杨梅红时，很多人家会泡上一两瓶杨梅酒，而桂花酒少有人酿。不过，我在乡下，喝到过好喝的土酿的桂花酒——我有一友，老家有房，在乡野，院子很大，有好几株老桂花树，说是她爷爷那辈种下的，她酿桂花酒，也腌渍桂花。糖桂花是用桂花、白糖拌和腌制而成的，不用盐腌，而用糖，是因为用糖腌反而会保持花的原形，香气亦存得长久。
秋天桂花香时，她请我们赏桂花，喝去年酿的桂花酒。我得承认，我是个附庸风雅的女子，一听到桂花酒几个字，便想起了翁同龢的“带径锄绿野，留露酿黄花”的佳句，于是，主动跳将出来提议喝。见了桂花酒，不知怎的，平日里的矜持不见了，倒显出几分豪放来。其实应该婉约些，才对得起这种花酒呢。家酿的桂花酒，绵甜清香，嫩黄的酒色中带着淡淡的翠绿，晶莹剔透，甜中带香，没有寻常白酒的辛辣味，又不似黄酒绵稠。喝一口，唇间是甜蜜蜜的味道。微微的醉意中，品味着日常生活中小满足中的大幸福。
女友酿的桂花酒，金黄金黄，包含着阳光的颜色、质感和气味。定心一闻，有秋天的桂子香在里面。喝一口，是烟火岁月里的暗香，好像绵长的人生全在里头。喝到微醺，有年华似水的感叹，也有些许人生易老的伤感。不过，在秋的意境里一醉方休，也是人生美事。有一位不善饮酒的作家，三大杯桂花酒下肚，语无伦次，不识归路。另一位平素极腼腆的男士，暗恋女友多年，喝了酒壮了胆，趁机打开话匣子，絮叨个没完没了。但说了半天，就在外围打转，没敢切入主题，我在边上听了，真替他发急。
赏了花喝了酒，临走时，她送我们每人一小瓶糖桂花，一打开瓶盖，沁人心脾的香气袭来，车里满是桂花的芬芳。回家后，我拿这些桂花烧桂花赤豆粥、泡桂花藕粉、吃桂花栗子羹、喝桂花酒酿、做桂花糯米藕，把桂花的好处发挥得淋漓尽致。
国庆长假里，没出远门，去爬了白云山。山上有农家院落，有株很大的老桂树，几个老妪在采桂花，我掇条凳子在边上看得入了迷。临走一冲动，把几脸盆的桂花全买下，足足有一二十斤重。这么多桂花原本想酿成桂花酒的，但我没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桂花变成佳酿，索性把它晒干，做成桂花枕。枕着桂花枕，我闻到的，却是桂花酒的醇香。
桂花酒：定心一闻，有秋天的桂子香在里面。喝一口，是烟火岁月里的暗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