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夫老家那地方近海,植被、庄稼都生得很单调,土壤里盐分太足。
倒有个好处,可以晒盐。据说自汉代时,那里就设有盐官掌管制盐。制盐方式有二,初为煎,后为晒。拿什么煎?一开始是“牢盆”,竹制的,或铁制的。到明清,改用铁锅,政府发给盐户,称“灶户”。晒,则简单得多,也好理解,挖道槽把海水引进来,再围起来拿日光去晒。
盐夫祖辈几代皆为官家制盐,做“灶户”,光景自然清苦。
那时有人编了顺口溜,说:“一等灶户当灶首,甘为盐商当走狗。二等灶户富家翁,不等盐款就上工。”一直编到十等。盐夫族上大概属第八九等,即“八等灶户怕惹祸,守着盐坨干挨饿。九等灶户晚驳盐,天寒水浅难雇船”。
盐夫虎背熊腰,个子高,手大脚也大。晒盐的多为五短汉子,皮肤黝黑,鹤瘦得可见肋骨。盐夫与他们不同。盐夫的爹曾参加过对越之战。盐夫常缠着他说些战事。盐夫老爹只说一句话:“那叫一个惨烈!”细节却一概不谈。
高中毕业后盐夫没考上大学,摆在面前两条路,一为闯盐场,一为搞建筑。他选择了前者。不料,也是苦差事,晒盐同时也在暴晒自己。盐夫本皮肤细嫩,几日下来,拿手一搓就搓去一层,火辣辣地疼。
盐夫就决定到市里去闯天下。可盐夫缺资历,少文凭,好工作找不到,做散工,一者挣不到钱,二者难以为续,常常十天半月在街上游逛。
做过送水工、泥瓦匠、酒店跑堂,五花八门,兜里却始终是干瘪的。
一日,为一家建筑行老总送水,进门放下水刚要走,却又站住。老总身后那面墙上挂着张照片,盐夫怎么看都觉得像他爹。盐夫打量一眼,再打量一眼,直到老总开始打量他。
“我怎么看着那人像我爹呢?”
老总呼地一下于站起来:“你爹?他叫啥名字?”
盐夫说了他爹的名字。老总双手啪一声拍在大腿上:“走,赶紧带我去见他!”
盐夫迷迷瞪瞪上了一辆黑色轿车。那车擦地既无声又无痕。他从来没坐过,一动也不敢动。几个小时后,到家。盐夫老爹嗜酒,不管早晚闲忙,想喝了直接进入酒局。那时一个人正喝到七八分数,嘴里哼一支小曲儿。老总制止盐夫,径直走入,拽一个马扎坐下,伸手拿过酒壶,斟上一盅吱溜一下喝干。
盐夫爹眯缝着眼瞧老总。
老总面带微笑。
盐夫爹伸出右手,拧拧自己的腮帮子。
老总哈哈大笑:“不是梦啊,老兄!”
突然响亮地叫个名字。盐夫老爹直直身子,顺口答:“到!”
老总是盐夫老爹当年的班长。在战场上受伤晕过去,是盐夫老爹背他进战地医院的。盐夫老爹离开他的时候,叹口气,以为这小子活不了了。
当天,盐夫就进了那家公司。
又几年,盐夫独立完成几个工程。一时香车豪宅都有了。一美女研究生与他邂逅,自此便狂轰滥炸,发短信打电话,拉他唱歌跳舞蹦迪。盐夫被轰炸得很幸福,很晕乎,遂按正常程序谈恋爱。当年那帮一起晒盐的小子,一个个都不晒盐了,来跟着盐夫干。在他面前毕恭毕敬,进酒店出入公开场所,前呼后拥。那年,盐夫爹生日,村子里迎来大节日,小车在门前停不下一直蔓延到村口。盐夫出手阔绰,亲朋好友这个三万,邪个五万,眼睛都不眨。很有宋江那派头。
老总倒是提醒过他:“盐夫啊,你可记住当年你到我办公室的样子啊。”
“记得,记得。”
但转眼就忘。
他居然进赌场!起初赢多赔少,可他钻进了庄家圈套。庄家是扑克牌干术高手。花里胡哨,让人眼花缭乱。一天晚上,那人一下赚了盐夫等几个老板足足五百万!盐夫目瞪口呆!第三天,老总喊他去,对着他大吼:
“我的命是你爹给的不假,可不能让你拿着钱去打水漂!你要再赌,我叫你回老家晒盐!”
盐夫不赌了,可钱多了怎么花是个大问题。
盐夫决定带女研究生到国外去度半年假。自己的公司暂由一当年晒盐的黑小子打理。不料那小子脸黑心也不白,与财务上一个小姑娘密谋,将账上资金悄然转移,遂忽地不见了踪影。盐夫在国外度不下假去,迅速飞回来。
局势相当严峻。一家楼盘停工,手下那帮兄弟鸟兽散。恰逢经济危机,楼市大受影响,眼见得一蹶不振。女研究生不想研究他了,打算研究别人:“我不能跟着你喝西北风啊。”盐夫也不敢去办公室,债主堵门,工人要工钱。
一日,盐夫驾车走到半路,突然被一帮人团团围住。
有人喊:“把他揪下来!”
有人叫:“给我们发工资!”
车窗外是一张张愤怒的脸,一双双挥舞的拳头!
盐夫浑身发抖!却突然一下子被人叫醒!盐夫揉揉眼,一道阳光穿窗而过。老父亲在外头说:“盐夫!该去盐场啦。”
盐夫与父亲一人扛一柄铁锨,一前一后,晃荡着身子走。
盐夫揉着眼睛:“爹,说说当年战场上那些事儿吧。”
盐夫爹看看远处,长叹一声:“唉,那可是相当惨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