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把本子往桌子上一放，少侠这角色就是他了。导演抽烟，疙疙瘩瘩一张睑，陷在雾里。良久，把烟头摁进烟灰缸，那头工作，由你来做。
你女儿阿梅，要求与无极演搭档。
这不行。做事得有底线。导演站起来，皱眉。
可，那时候我们想过底线吗？
导演无语。
就这么定下。编剧往外走，一边伸出右手食指一晃。
接听经纪人电话时，无极将头一点点昂起来，眼睛里，似乎擦燃一只火柴。他冷冷地说，让那糟老头去死吧！然后，扣掉电话。无极当时正在片场，拍古龙先生另一部武侠剧。似乎在所有片中，无极都是主打。他是圈内公认的实力派武戏演员，戏份足，打得酣畅，而且还有人物。许多影迷说，无极最有特点的，是眼神，那眼睛会说话。
但，今天无极眼神飘忽不定。
一一个长镜头，试过两遍，光头导演再次喊停。导演不说话，端详无极。无极也看导演，要不，今天就到这里？
无极提着剑走，一边打电话，我改变主意啦，让他把剧本拿来。然后，悄然微笑。
戏很快敲定。开机。
和无极配对手戏，阿梅觉得兴奋，一直围着他转。导演的视线被女儿牵着走。一次，不经意一瞥，发现无极把手搭在阿梅腰上，阿梅哧哧笑。
导演眉头紧锁。
导演张着双手在说戏。少侠和少女是世仇，俩人却陷入爱河。少女的爹，害死少侠父亲。少侠学成盖世武功，替父报仇，当他把剑指向仇敌脖子时，少女在一边撕心裂肺地喊：不！他是我爹！你不能杀死他！少侠的剑，于是缓缓落下。
我要让他死！无极目露凶光。
导演眉毛一跳，把脸扭向编剧。
阿梅眼睛一直盯着无极，佩服，你简直入戏太快啦！
导演捂胸口，似被烟呛中。编剧两只胳膊交叉，左手拇指搔着下巴上的短须，问题是，这个父亲已然悔过。导演不语，微微点头，拿烟的手，似在抖颤。无极眼里，恶光迷离。说实话，这本子很烂。但，我理解你的意思。
编剧点头，那，你想怎么安排情节？
这样，少侠必须把剑刺进仇人头顶！然后，他被心爱的姑娘杀死。姑娘毫无武功，但少侠心甘情愿。姑娘杀死意中人，举剑，自杀——哦，不，姑娘该独身一人，走向茫茫大漠。
无极，我不会杀死你的！阿梅突然说。
导演抬头看天。这座边远小城上空，灰尘弥漫。
无极扭头看阿梅，你，是无辜的。
导演重又把目光打落在无极眼睛上，两人均感到空气郁闷。
我答应你。
无极仍没挪开目光，我还想，你会不会亲自演我的仇敌？
阿梅拍手，这提议太棒了！爸，你看希区柯克，每部电影里，都安排自己角色。导演伸手抚摸一下女儿的头，微笑。
无极这下移走目光。
编剧用上牙咬着下嘴唇。导演呵呵笑，那我就卖一次老？
茫茫大漠。少侠与仇敌背向而立。风，肆虐地吼，黄沙，扯天扯地。
镜头切近无极眼睛。无极的眼睛紧闭。镜头切近导演，灰白头发，长长眉毛，萧瑟地舞。导演的左腿突然一短，右手迅速捂胸。美工把帽檐拧向后脑勺，对副导演悄声嘀咕，老爷子有戏啊。编剧却做个夸张动作，身体一晃。
无极眼睛突然张开。副导演的手一挥，架台上，那肥胖小伙一下子拽动钢丝绳。无极的身体，像只大鸟，在大漠空中飞起。他剑身合一，倒垂而下，剑尖直指导演脑顶！
阿梅一袭白衣，突然奔出，叫喊，无极，那是我爹啊！
无极的剑直刺而下！
眼看就要刺中，无极却一下扭转剑身，闪踏在一边。
所有人呆住！
导演身子晃动一下，突然，仰天一口鲜血喷去！那血，在风沙中，卷成一团血雾，倏然不见。
副导演挠头，本子里没这动作吧？
导演缓缓后倒。
导演的身体终于平放在大漠上。
阿梅喊，爹！
导演嘴唇颤动，无极，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恨我！
似乎有沙袭进编剧眼睛，他在揉搓。
导演的声音在大漠上宛若游丝，多年前，我的确犯过不可饶恕的错。
一念之差，我和你的编剧叔叔，把我们的好友——你爸爸——出卖。他被拉去批斗，游行。我几乎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你爸从六楼窗口飞身扑下的影子。我不行了。临死前，必须得让你知道，我已悔恨半生。求你原谅。
大漠，狂风。所有人站成一株株沉默的树。
阿梅扑向他的爸爸。
无极手中的剑缓缓滑落，哧啦一声，清脆无比刺进黄沙。他背对阿梅，面无表情，一步步向前走去。编剧、副导演、摄像等人开始向导演那边跑。
无极突然立住。风，吹起他长发，拧着，摇着，在眼前舞出无边风致。
无极蓦地转身。
无极踏步走向导演。
无极伏下身来。
无极抱起导演。
无极向编剧喊：叫救护车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