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敌军撤至南海子,袁崇焕就开始考虑御敌于塞外的问题。他知道如果不给敌人致命一击,如果不彻底摧毁敌军的战斗力,即使侥幸将他们逐出塞外,后金兵还会一次又一次闯入中原,大肆骚扰。据袁崇焕估算,1.5万名步师再过三四天就将抵达京师,加上原来的骑兵,几近两万。到那时他将抽出大部分军队交给祖大寿、何可刚,令祖、何二将分驻良乡、固安,一方面断敌西进、南下之路,使敌不得蹂躏燕南平原;另一方面择机进攻、袭扰敌后,让驻扎在南海子的皇太极日夜不得安宁。同时他还要发一封六百里加急的快信给山海关总兵朱梅,简派一支劲旅渡过辽河直捣辽东,突袭守备空虚的沈阳,把战火引到皇太极的家门口。当首尾难顾的入侵者急于回师辽东以解沈阳之围时,驻扎在通州的孙承宗便会给无心恋战的敌军予致命一击,不付出惨重的代价,皇太极就休想夺路而逃。
1月13日已时,有太监抵达广渠门外明军驻地,宣召蓟辽督师袁崇焕、总兵祖大寿即刻入宫,商议筹饷。袁崇焕只是向何可刚做了一些简单的交待,就揣上那份连夜草拟出来的进击南海子的用兵部署,同传谕的太监,一起奔向矮小狭窄的城门(外城城门均比内城的矮小)。他知道皇帝最关心的还是追击敌军,乘此机会呈请御览,以便在议饷之余商讨用兵方略。袁崇焕急匆匆地朝早已设好的陷阱走去,接之而发生的就是那幕崇祯自毁长城的悲剧,历史会永远记住这一酿成千古奇冤的日子。
1月13日下午。袁崇焕、祖大寿在太监的指引下,来到文华殿。刚一跨入这座便殿就被一股阴森、冷酷的气氛所笼罩,只须用眼睛一扫,他便把周围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端坐在御座上的皇帝满脸怒色,坐在御座下脚的满桂等则是一脸杀气,侍立在皇帝身后的太监却是皮笑脸不笑,至于临时增派的十几名侍卫则个个剑拔弩张。大英雄袁崇焕和祖大寿的心不禁一震,他来不及细想,急趋几步,双膝跪地,叩见皇上。传入袁崇焕耳际却是崇祯“袁崇焕你可知罪!”的厉声斥责。仓促之间,他竟一时语塞,如果说“知罪”确实不知身犯何罪,如果说“不知罪”则不免有抗旨之嫌,他稍稍沉吟了一下,便平静地答道:“臣知罪,但不知身犯何罪。”紧接着文华殿内就响起太监所特有的不男不女的腔调:
“大同总兵臣满桂等上奏折,为蓟辽督师袁崇焕阳奉阴违,逍遥城下,逗留不前,观望避敌,以城下之盟,了五年复辽之局一事,恳乞圣明,立奋乾断……”
“袁崇焕遣喇嘛吊丧,擅杀岛帅毛文龙以示信……”等等某须有的罪名像飞刀一样向袁崇焕的头上飞来。
这时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充满敌意的目光毒箭一般纷纷射向袁崇焕,可以听见它们呼啸的声音。这一切发生的是那样突然,毫无思想准备的袁崇焕惊呆了。仿佛置身梦中,不相信眼前的一切。自己舍生忘死抵抗金兵,换来了他们在这里要对自己下毒手。袁崇焕尽量让自己清醒下来,必须用事实戳穿上述谎言。他必须让所有在场的人了解事情的真相。于是他说派遣李喇嘛去沈阳吊丧,主要是为修复宁锦防线赢得时间,是迷惑敌酋的一种手段。对毛文龙他并无私情,直至抵达双岛与毛文龙会晤时,他仍希望毛文龙能接受从觉华岛转饷的建议,仍希望毛文龙能痛改前非,接受法纪的约束。但由于毛文龙一意孤行,无视朝纲,才不得不斩之。况且崇祯皇帝在他的题奏上曾明确批道:“毛文龙悬踞海上,糜饷冒功,朝命颇违,节制不受。跋扈有迹,卿能声罪正法,事关封疆安危,自是行军纪律……”“袁崇焕休得巧辩!你说说为何要抗旨不遵,逗留城下!”,一听这声音他就知道发难的是满桂。对于满桂的过去,他的确太熟悉了,四年戍边,两次血战(宁远之战、宁锦之战),他们生死与共;然而对于满桂的现在,他又的确茫然无知。两年的分隔使得他们形同陌路,也许连陌路还不如,当一个人遇到危难时路人虽不能援之一臂,倒也不至投石下井,如今满桂却……局面容不得袁崇焕多想,他赶紧从怀里掏出草拟的进军计划,双手托过头顶,平和地说道:“罪臣于四天前跪读圣谕,几经思索、修改、已将进军南海子的计划拟完,恭请……”不容他说完,十几个侍卫已一拥而上,将他扭押锦衣卫大狱。
6 千古冤案——袁崇焕之死
两国交战,各为其主。如果没有这个千古奇冤大戏的上演,中国的历史也许是另外一个写法。在狱中的袁崇焕是如何度过最后的囹圄生涯的?
尽管袁崇焕蒙受不白之冤,但他却无暇为自身的不幸而感叹,那早已同生命融为一体的忧国忧民意识,使得他身在牢房,却时刻牵挂着危如累卵的战局,惦念着生死与共的将士,这忧心如焚的挂念将伴随他走完人生的最后历程。袁崇焕太了解手下的将士了。他们生于辽,长于辽,由于后金扩张与明军的溃败,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所以他们把全部的爱与恨都凝聚在保家卫国这一质朴的举动之中。在他们那朴实无华的思绪中,“忠”所引发的并不是狭隘而迂腐的忠君意识,却是实实在在的抵御后金、收复失地的抱负。眼前所发生的事变,将同他们的信念产生尖锐的冲突,他们那单纯而又善良的心灵无法承受这一刺激。安抚这些被伤害、被激怒的心,刻不容缓,迫在眉睫!
要想安抚辽军,非老臣孙承宗不可。然而崇祯皇帝不知是出于对通州战略地位的考虑,还是由于其他什么原因,并未责成孙承宗代管辽军。不仅如此,反任命与辽军将士有宿怨的满桂接管辽军。立有大功的袁崇焕被逮入狱,如此赏罚不公早已激起辽军将士的强烈不满,崇祯又偏偏命满桂接管辽军,简直是火上浇油!
此刻袁崇焕最为牵挂的就是祖大寿,辽军能否渡过目前的危机在很大程度、取决于祖大寿。祖大寿出自辽东望族,据说系东晋名将祖逖之后,其家族世代习武,娴于兵书战策。祖大寿素以作战勇猛著称,临战身先士卒、舍生忘死,足以令将士折服。但他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遇事容易冲动,勃然一怒不顾后果。当年孙承宗为了使袁崇焕能降服这员骁将,煞费苦心,亲设计了“活命之恩”的那一幕。督师关外的孙承宗要将偶犯过失的祖大寿正法,袁崇焕得知以身家性命力保,祖大寿因此得免一死。此后这位颇有点跋扈的将军,对袁崇焕心悦诚服,成为袁崇焕扼守关外的得力部将。如今这“活命之恩”很可能会使祖大寿铤而走险,当袁崇焕被侍卫拿下的瞬间,祖大寿的眼睛立刻迸发出令人不安的光。在当时一些有头脑的人都已预感到祖大寿必然为变,而祖大寿之所以不骤然采取行动,仍然希望皇帝能在震怒之后开释他们的督师。
袁崇焕终于听到了最令人痛心疾首的消息,1月16日凌晨,祖大寿在感情的驱使下拥众而去,就连刚刚抵达京城的1.5万名步兵,也被翻滚的怒涛裹挟着奔向山海关。自从袁崇焕踏上勤王的征程,他就盼望着后续部队的到来,如今后续部队竟也随祖大寿而去,他为京城筑起的这道血肉防线,已然土崩瓦解。
祖大寿率军出关所引起的震骇并不亚于皇太极入塞,京城内外人心惶惶,种种讹言传遍大街小巷,或言祖大寿将出关投敌,或言祖大寿将据山海关称王自立,或言祖大寿将率宁锦之师杀入关内,兴师问罪,自京城至山海关,朝野上下都被这骇人听闻的传言惊得目瞪口呆。辽军激变对于刚愎自用的崇祯犹如当头一棒,在敌军兵临城下的情况下,他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了安抚辽军急令老阁臣孙承宗立即从通州开拔,日夜兼程,直奔关门而去。崇祯帝发起急来了:京城空虚,毁在旦夕!他赶忙派内阁全体大学士与九卿到狱中,轮番劝说袁崇焕,要他写出谕书,把祖大寿招回。
袁崇焕不写,说:“我本是督师,祖大寿得听我的。然而,现在我已是阶下囚,无权指挥他了。就算我写了,祖大寿也不会听我的。当然,皇上如有诏书,非要我书谕祖大寿不可,我还是会奉旨而写的。”崇祯帝不肯屈就,不肯正式下旨命袁崇焕手谕祖大寿,只是不断派人到狱中去劝说和催促,袁崇焕也便因此顶着不办。
然而,袁崇焕最终还是写了。原因是有一位在兵部任职名叫余大成的人,是袁崇焕的故旧,他对袁崇焕说:“贵臣之忠心与大功,天下皆知。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望贵臣终须以国家为重。”
“以国家为重?!”袁崇焕铁死了的心,被这几个字敲动了,震撼了,自己奋斗一辈子,为的就是国家啊!自己不是曾有诗云“杖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么?他终于克制了倔强的脾气,执笔写了一封极其诚恳的书信,要祖大寿赶快回兵防守北京。
祖大寿叛归,除了不满崇祯帝无辜将袁崇焕逮捕入狱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祖大寿害怕因此而一起被捕被杀,就率众叛归了。崇祯帝得到袁崇焕的手谕后,立即派人急急送来,还派出一小分队快马予以护送。这个时候,祖大寿已率兵冲出了山海关,正望北飞奔而去。忽见军后有兵马迫来,即令本军停止前进,准备迎战。
祖大寿骑在马上向后大声喝令道:“来者停步,否则看箭!”为首的扬起了手中的书信,说:“别放箭!我们不是朝廷派来的追兵,而是奉袁督师之命,给祖总兵送信来的。”祖大寿听说是送信的,立即用手压住阵头,示意他们不要放箭,自己便立在马上,等着来者过来。
祖大寿坐在马上拆信而读,读罢,禁不住悲痛得滚下马来,捧信大哭。他既被袁崇焕的赤胆忠心所感动,更为他的冤屈不能伸展而悲愤。士兵见状,也全都哭了。一时间哭声呜咽,如一股汹涌着愤怒的江水蔓延开来。
但是,军中也有一人不哭,那便是祖大寿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老太太安慰着伤心不已的儿子,说:“原以为督师已被处死了,咱们才反出关来。现在看到他的书信,才知他并没有死。谢天谢地。现在既然督师要我们重返关内,继续戍卫京师,我们就回去吧!你要多打几个胜仗,再去求皇上赦免督师,皇上就会答允。否则,如此下去,只加重督师的罪名,加快督师被处死的进程。”
祖大寿听了母亲的话,当即回师入关,含愤与满军接战,大败满军。收复了永平、遵化一带,切断了满军两条重要的退路。崇祯帝将袁崇焕下狱后,又见祖大寿东溃,就一方面设法将祖大寿、何可刚等人招回,一方面下诏书把满桂任命为武经略,尽统入卫诸军。并赐尚方剑,紧急催促他出战。
满军十二月初一攻克良乡后,得到了袁崇焕被捕下狱的消息。皇太极大喜过望,立即自良乡回军。至卢沟桥,击破明副总兵申甫的军营,逼近北京永定门。
满军兵临城下,崇祯帝又催得很急,满桂只得仓促出城应战,不然势必与袁崇焕一样下场。满桂与总兵孙祖寿、麻登云、黑云龙等诸将,集骑兵、步兵四万之众列阵于城外,等皇太极来战。
哪知皇太极此次却精灵鬼怪,令部属全部冒穿明兵服饰,扛的也是明军旗帜,于黎明时分,趁天还黑时突然攻来。明军敌我不分,阵势顿时大乱,满桂、孙祖寿不幸战死,黑云龙、麻登云被擒,明军大败而归,京师大震。其时,距离逮捕袁崇焕时才半个月。祖大寿、何可刚得知满桂战死,又有袁崇焕狱中手书谕示,就更加急急回师来救。
皇太极获悉,对袁崇焕的部下有些忌怕,感到后路受到的威胁严重,恐无退路;,不敢在北京城外恋战,更不敢进攻北京城,匆匆忙忙写了两封议和的书信,放在安定门和德胜门的城门口外,取道冷口,悻悻地回兵辽东去了。袁崇焕蒙冤入狱一事,牵动了朝野各方面的人,有为他力谏无罪的,有为他请命代死的,更有落井下石的,形形色色。
内阁大学士周延儒和成基命等大臣,主持公道,不怕连累,陆续上疏,设法解救袁崇焕;总兵祖大寿亦上书,愿削职为民,为皇上死战尽力,以官阶赠荫请赎袁崇焕之“罪”;袁崇焕的部属何之壁率领全家四十余口人,到宫外申请,愿以全家入狱的代价,替代袁崇焕一人坐牢;关外的将士官民,也不断到总督孙承宗的府上去哭号,为袁崇焕喊冤叫屈,并愿以身代;孙承宗深信袁崇焕无罪,便一方面安抚祖大寿,劝他立功,为袁崇焕雪冤,一方面上书崇祯帝,企望能以祖大寿之功来赎袁崇焕之“罪”。这些,情感之真,举动之大,足以催人泪下。然而,崇祯帝一意孤行,一概不准。
更有布衣程本直,此时显示了罕有的侠义精神。他原与袁崇焕素不相识,曾慕名三次求见也没有见上。后来见到了,他对袁崇焕敬佩不已,就投在袁崇焕幕下办事,并拜袁崇焕为师,一生无功也无过,无职亦无位。袁崇焕无辜入狱后,他写了一道《白冤疏》,直言上书崇祯帝,列举种种事实为袁崇焕辨白。
程本直请求释放袁崇焕,让他带兵戍京卫国,然后再定功罪,崇祯帝不予同意。但程本直请求为袁崇焕坐牢,为袁崇焕而死,崇祯帝竟然成全了他“义不独生”的意愿,将他下狱并处死了。只是没让他与袁崇焕“骈收于狱”,“骈斩于市”,致使他无法“含笑有余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