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南生去邮政局兑取那两张五百面额的汇票时,碰到了小小的麻烦。
邮局的办事员说,异地承兑的话,必须先找一个上海本地机构做“铺保”,更为苛刻的是非得具有一定规模的商号、机关、工厂才具有承保资格,一般的饭店、客栈、商店还不行。孔南生心里暗骂:他奶奶的,这算什么道理,自己的钱,倒要别人做担保!
孔南生放低身段,好话说了一大箩,可邮局的办事员老爷公事公办,并无任何通融的余地。没办法,只好先填了张表格带回来,看有没有办法敲到公章。还好,回家一讲此事,朱惺公一口答应明天去找厂长商量,并估计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第两天晚上一下班,果然已经办好了,表格上敲着一个鲜红的大印:“中国化学工业社”。拿着表格再去邮局,一点麻烦也没有,马上领到了一千个大洋。
孔南生叫上几位弟兄,雇了辆榻车,将满满当当的两只银箱抬上车,直接去了烟馆。
烟馆老板姓姚,是个精明、和气、圆滑的中年人。
梁中昌的老父亲帮孔南生请了一位“管册书记”[ 相当于地保。],已经等候在烟馆里,双方当场交割钱银,在契约上签字画押,并一一清点烟枪、烟具和留存下来的烟土。办好交接,谢了“书记”一块钱,马上去请来两名裱糊匠,将墙壁、顶棚、窗户全部见新,扔掉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在账台上摆上两盆花草,屋子里顿时改了模样,比以前体面了不少。
过了一天,又去定做一块匾额,上镌两个斗大的描金大字:“吮香”,往门首一挂,气派立刻显出来了;大门的二边,各挂一快木牌,像对联一样书着“闻香下马,学士停骖”;最后,将原来那张“女子黑今火酉土、西女王见金戈戈”的招贴撕去,换成一盏灯箱,上书“头道清水烟”,夜间往里面放一盏风灯,老远便能望见——这套把戏,其实是从东台烟馆直接搬来的,当时老爹为了这几句文绉绉的漂亮话,还特地花了两块大洋,请一名老夫子精心拟就——经过此翻整新,一间脏兮兮的燕子窠顿时变成略有几分体面的“原煎馆”。
地面上管鸦片的巡捕,是个巡捕房“查缉股”派出的上海本地人,姚老板为孔南生搭上关系在小酒馆喝了顿酒,那厮拍着胸脯说,只要别忘了每个月的“陋规”,一切都好商量。地面上“日吃太阳,夜吃露水”的朋友,姚老板也为孔南生作了引见,是个满口大银牙的常熟人,人称“常熟炳泉”,手下也有一二百个弟兄,据称是跟着宣统皇帝在十六铺“吃茶叶末子”的。常熟人说话倒还和气,意思也很清楚,只要孝敬不脱板眼,“弟兄们帮嫩跑龙套”。
常熟人把“你”说成“嫩”,孔南生其实听得半懂不懂,不过每个月必须记得按时挖口袋的意思,不说也懂了。后来一打听,原来这宣统皇帝还大有来头,本名叫作江肇铭,苏州人,竟是杜月笙门下的开门徒弟,由于长得尖嘴猴腮,发迹后喜欢戴付平光眼镜装斯文,看上去酷似溥仪,故得宣统皇帝的美称。晚上回家后说起此事,梁中昌也承认,说江肇铭是“宣统皇帝”当然是戏谑,如果说他是“十六铺皇帝”,那可一点也没夸张。
黑白二道都摆平了,又问清楚以后生土进货的地方,同时请最近跟郑青阳打得火热的胡金绣介绍几名年轻女人来做烟妓,可谓万事俱备,可以择日开张了。
姚老板告诉孔南生,生土的来源最好自己多上点心,多方打听打听。在上海进货果然省事,但价格实在太高,零售开吸赚不到几个钱,如果能搞到私烟贩子夹带来的二道货就好了,能赚个对本对利,要是有本事自己去产地运来一手货,那就真正发财了。
“哦,能有多大的利啊?”这句话直往孔南生的耳朵里钻。
“翻十个倍都不止。”姚老板答道。
“这么厉害?”孔南生简直不敢相信。“老兄有没有路子啊?”
“路子没有,”姚老板笑道,“不过,还有点门槛,有兴趣的话一块喝茶细聊吧。”
姚老板只是随口一说,孔南生倒是认了真,当即拉着姚老板进了附近的一家酒馆,点了一斤花雕、四个小菜,慢慢地打听这一手货的原委。
三杯下肚,姚老板话多了起来,说自己前些年跟着一个私烟贩去过一趟贵州,一路上吃尽苦头,带回了二斤黔土,跟上海的价格一比,真得算是一本万利了。只可惜当时没本钱,只能小打小闹,要是多弄点过来,早发财了。孔南生越听越来劲,连忙把路途环节、产地详情、运输手段等等细节全都问了个遍,一一牢记在心,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开个小烟馆,从早晨六七点钟一直忙到半夜,生意再好也不过两三分利,刨去各类开销后更没多少油水了,还不如先别急着营业,冒险跑趟贵州,上海人的说法,“轧轧苗头”。
不过,问题来了,一是人手,靠自己单枪匹马横穿大半个中国,再从崇山峻岭中将违禁品运回上海,那是断断不可能的,除非林子豪、郑青阳肯参与,还可放胆一试;二是本钱,林子豪和郑青阳即使同行,但他们二位近乎囊空如洗,自己又刚盘下烟馆,把身边所有的碎银子加上,也只剩三百来块了——如此大动干戈地跑贵州,说什么也得弄个一担货回来吧,按最低千元百斤算,再加上盘缠开销,至少得准备两千元才能上路。不过,这一百斤土拿到上海,转转手就能卖到近万元,要是自己亲手熬制后再掺了假零售,那就更厉害了,应该不难卖到一万五千元。
晚上吃晚饭时,孔南生把设想跟大家一讲,所有人几乎都跳了起来,包括郑青阳在内,平时只知道贩运鸦片利厚,但居然厚到这种程度,倒是意想不到。两千比一万五千,这道算术题并不难做,世界上比这还容易发财的生意,大概是不多了。
但是,这两千块本钱哪里来呢?
晚上,睡到了床上,孔南生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始终盘旋着那两千个大洋,但思来想去无计可施。睡到半夜,觉得有点口渴,爬起来从茶壶里倒了点凉茶喝,看着手中的白色瓷盅,突然联想到了骰筒,脑子里猛地蹦出一个念头:手头还有三百多块,为什么不找家赌场去试试运气呢?
第两天吃过早饭,孔南生带上二百大洋,独自一人早早地出了门。小桃红吵着要跟去,孔南生说,不行,上海地方太大,人又太多,挤在人堆里,万一走散了岂不是麻烦?小桃红也知道自己有不认路的毛病,一个人出门的话,最多去趟附近的菜场买菜,每次都是直去直回,根本不敢瞎转悠。
“人家成天一个人闷在家里,都快憋出病来啦。”小桃红翘着嘴说。
“等我忙过了这阵,一定陪你散心。”孔南生连哄带骗。“谁叫你拐两个弯就晕头转向呢,否则一个人也可以出去逛逛大世界、城隍庙。嗐,你还不如王福寿这小把戏,他老人家进进出出从来就没迷过路,换了你啊,不知道要跑丢多少回了。”
“谁让这上海的路那么乱啊,跟蜘蛛网似的,房子看上去都差不多,街上不三不四的人又多。”小桃红委屈地说。
“所以,没事一个人别乱跑,上海的人贩子特别多,”孔南生继续吓唬,“要是碰上人贩子,一眨眼的功夫,说不定又把你贩还到苏北去了。”
“越说越离谱了,你真当我是猪脑袋啊。”小桃红点了点孔南生的脑门。
出了门,孔南生先去点心店吃了碗焖肉面,然后跟同桌的吃客打听了一下赌场的大概情况,将附近几家大小赌场的位置和走法默记了一遍,同时打定主意今天先去找一家规模比较大的场子试刀——总的来说,大场子一般反而比较老实,小场子则滑头花样多。法租界内的大赌场共有三家,离得最近的是位于公兴里的“公兴俱乐部”,是杜月笙名下的产业,现在由宣统皇帝江肇铭主管,据说里面排场大得吓死人,对赌客的招待更是不惜工本,不去见识一下简直是白来上海了。孔南生走出点心店,像个真正的上海小开一样,一扬手臂,叫来一辆歇在路边等客的黄包车。
第一次坐这种微微后倾的黄包车,孔南生还有点紧张,但车夫跑得飞快,胶皮轮胎滚在柏油路面上,平稳得一丝颠动都没有。孔南生很快便放松下来,甚至还学着上海人的样子翘起了二郎腿。看看街景和人潮,不多时便到达了目的地。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幢巨大的西洋建筑,门口停满了各式各样亮铮铮的轿车,可见来客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孔南生开始有点气馁,再看看把门的几位保镖和迎宾的娇小姐,更有点心虚了,自己只带了二百大洋,会不会根本就不让进?
“先生,是第一次来吧?”一名穿着紧身旗袍的女郎迎了上来。
孔南生点点头,心想这位小姐虽然长得不是十分漂亮,但身材非常好,小腰身扭啊扭的,称为女郎应该是名至实归了。
“先生,我们这里的规矩是必须先买至少一百元的筹码。”女郎笑嘻嘻地介绍道,语调缓慢,客气中暗藏着傲慢。
“带路啊。”孔南生故意皱起眉头,摆出阔佬们惯有的不耐烦神情来。
“先生这边请。”女郎有点吃不透了,赶紧在前面带路。
孔南生先去账房换了一百块的筹码,来到大厅里四处看了一圈,这才发现大上海的赌场果然是不同凡响,非但赌客众多,而且不像东台的赌场只有牌九、摇宝和麻将,反以轮盘赌、梭哈、吃角子老虎等洋玩意儿为主,孔南生凑近去看了看,横竖看不明白,很快便失去了兴趣。还好,旁边还有一个大厅,进去一看,里面人更多了,而且全部都是“国粹”,稀里哗啦作响的,正是自己所熟悉的骨牌和骰子。
孔南生首先来到“射宝”台前,找了个空位坐下来。
所谓“射宝”,虽然玩的也是押大小的把戏,但规则要比街头巷尾的“青龙白虎摇”复杂得多。
赌台上铺着一块印有各种点数的台布,十一点到十七点为大,四十点到十点为小,而摇缸内的骰子竟多达三粒——这对孔南生的听力来说无疑是种严峻的考验。不过,这“射宝”的规则实在是太刺激了,押大或押小,自然还是以一本赔一利为输赢;如果胆大押单点,可达一本赔五至十六倍;最令人心跳不已的还得数押“宝子”,如果三粒骰子点数完全一样,押在“宝子”上的话就是一本赔一百二十倍了。孔南生当然明白,能押中“宝子”的机会,可能一个赌徒一生中也未必能碰上一次,还是老老实实玩会儿押一赔一吧,再说,也得先熟悉一下骰子和摇缸的声音。
摇骰缸的是个年约二十的时髦女郎,留着垂肩长发,脸上稍施粉黛,看上去清新宜人。孔南生觉得,这样的女孩怎么看都不像身怀绝技的高人,看来,这家大赌场平时行事的路数肯定比较公正。再看摇缸,是一只普通的白瓷盅,从听声的角度来说,还是比较理想的。孔南生试听了三把,结果有两把是正确的,这让他的信心大受影响。骰子虽然只增加了二粒,但难度却增加了十倍都不止。
正式上场后的第一把,孔南生听出是个十点小,但不敢多押,只押了一个筹码,开出来中了个一赔一。第二把,听出来是三十八点小,把手里的两个筹码押了上去,结果又中了,二赔四。第三把听出来是十二点大,把四个筹码押上去,又中了,四赔八。旁边的赌客看他三押三中,都有些奇怪,连摇骰的女郎都对他刮目相看了。孔南生心里虽然高兴,但脑子里突然清醒过来,若是这样的赌法,赢钱当然没问题,但引起庄家的怀疑就麻烦了,不如见好就收,以后还能细水长流地多来几次。
“运气好,运气好。”孔南生笑着向左右赌客说道。“不玩了,再押肯定要全部还掉了。”
“兄弟,走,一起去吃点东西再来玩。”有人拍了拍孔南生的肩膀。
孔南生扭头一看,见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此人脸色稍黑,身量不高但相当结实,年纪大概在三十不到一点,看上去显得比较老成。从脸相上看,这人有几分文气,应该是读过不少书,但眉眼间却又有一股英气,特别是一对眼睛,大而有神,看起人来热情中又有点咄咄逼人。他的脸比较长,特别是鼻梁和鼻翼部分特别肥壮,使人极易联想起一匹精力充沛的战马来。总的来说,似乎是林子豪和梁中昌的混合体,糅合了他们两个人的大部分特点。
“吃东西?”孔南生不解地问。
“兄弟是第一次来吧?”马脸青年笑问道。“还不知道这里有‘三白’的规矩吧?”
“三白?”孔南生更糊涂了,脚下不由自主地跟着对方走向大厅旁边的一溜侧厅。
“白吃、白喝、白抽啊。”马脸青年解释道,亲热地勾住了孔南生的肩膀。“里面有自助餐、西餐、水果,洋酒,要吃要喝自己去拿,不用钱。要是抽大烟的话,也是免费的,所以进门就要先买一百块的筹码。”
“真有这样的好事?”孔南生简直惊呆了,早知道这样,早晨那碗焖肉面可以省掉了。
“来,跟我来,一起去喝点白兰地。”马脸青年道。
二人走进一间类似酒吧的小厅,在车厢式座位上坐下,吩咐女招待倒上二杯酒并拿来一罐“茄立克”香烟。孔南生看在眼里,心想杜老板真是上海大亨啊,出手就是不凡,免费提供的东西全部都是高级货,这罐香烟就得九角钱,而那瓶三星白兰地更要贵到四个大洋。
“兄弟抽不抽大烟啊?”马脸青年问。
“抽一点,”孔南生答道,“难道这里也有?”
“是啊,也是免费的,正宗的‘果黑’云土,”马脸青年答道,“不瞒你说,我是天天都泡在这里啊。”
“真是好地方啊,以后我也天天来。”孔南生笑逐颜开,心想真是老鼠掉在米缸里,天底下不可能再有比这里更美妙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