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仔细看看,这位清帮大亨,白相人中的白相人,身上并未佩戴任何饰物,朴素得像穷教师一样。按上海滩上不成文的规矩,稍微混出点眉目来的白相人的标准打扮,通常都是纺绸短褂,对襟中分,胸口挂一只金表,粗壮的表链沉甸甸地悬垂下来,手上再配一只亮闪闪的钻戒……
孔南生当然不知道,其实杜月笙也是刚摘下钻戒没多久,原因是最近经常出席一些达官贵人云集的重要场合,突然发现那些有身价、有地位、有教养的先生们没有一个戴戒指的,顿时自惭形秽,回家便把手上的大钻戒锁进了保险柜。孔南生更加想不到的是,在随后的一两年里,整个上海滩的高等白相人纷纷上行下效,就像看到了通告一样,全部偷偷收起戒指,品位和格调集体上升一级。
“二位兄弟高姓大名啊?”杜月笙和蔼地问道。
“小姓戴,名笠,字雨农,”戴笠抢着回答,“取古人‘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之意。”
“好名!”杜月笙脱口而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下半句是‘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杜先生真是好记性。”戴笠由衷地敬佩。
“不敢,不敢,杜某少失怙恃,读书不多,见笑,见笑。”杜月笙淡淡一笑,又转问孔南生:“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小姓孔,名南生。”孔南生学着戴笠的口吻文绉绉地说,再一次感到没有一个漂亮的“字”,是一件多么没面子的事。
“蛮好,蛮好。”杜月笙点点头,似乎在用心牢记这个名字。“来,来,二位请坐。上茶!”
一名年轻女佣端上茶来,江肇铭看看老板似乎对文不文、武不武的戴笠极有好感,心想今天大概砍不成这厮的手脚了,朝手下歪歪嘴,让他们到外面去等。师父喜欢跟读书人打交道,那是由来已久的事,上至国学大师章太炎、饶汉祥,下至小报记者、无聊文人,都是他坐而论道的好朋友。
戴笠的精神放松下来,目光四顾,发现了墙上悬挂着的一付楹联,黑底金字,髹漆生光,上书“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落款是“饶汉祥”,体味了一会儿,顿时有了主意。
“杜先生,在下有几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戴笠问道。
“但问无妨。”杜月笙答道。
“江湖上素闻先生仗义疏财、急公好义的美名,实在令人感佩,”戴笠先捧出高帽子,然后话锋一转,“不过,先生手下的门徒,似乎做得有点牵强,多少有损先生的名望。”
“哦,此话怎讲?”杜月笙眉毛一吊,来了兴致。
“按在下的理解,前半句‘春申门下三千客’,说的是先生尊爱人才,气度堪比楚国春申君,”戴笠不慌不忙地说道,“这后半句‘小杜城南五尺天’,应该是说唐代长安城南的杜曲,聚居着钟鸣鼎食的贵族,显赫的气势离天只有五尺,今日先生的门下,恰恰也是这付盛景。可惜啊,先生门下现在虽然人多势众,不过,用人似有不当,特别是胸襟上的尺寸,还嫌欠缺了些。”
“戴先生不妨直言。”杜月笙瞟了江肇铭一眼。
孔南生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根本插不上嘴,那些掉书袋的话听也听不懂。
“就拿今天的事情来说,做法上便有点欠缺,”戴笠壮着胆子继续说道,同时仔细观察杜月笙的面部表情,“在下今天赢了不少,确有得罪之处,但确实是真材实料,绝无欺诈。反之,先生纵容门徒施调包之下策,似乎也不尽体面吧?”
“你们换骰子了?”杜月笙问江肇铭。
“他们两个明显是搭档,一下子赢了四五万……”江肇铭吞吞吐吐地答道。
“我问你换没换?”杜月笙提高了些嗓音。
“换了。”江肇铭只得承认。
“这么说来,二位先生肯定是各有异秉,可否仔细说来听听?”杜月笙本就好赌,早年更是以赌为生,所以马上来了浓厚的兴趣。
“明人不说暗话,说句老实话,我们弟兄二人,确实是有点小本事。”戴笠情知不摊底牌过不了关。“我手上功夫比较好,骰子到我手上,要几点便几点。我这位兄弟,耳朵特别了得,能听出骰缸中的点数来。”
“哈哈,原来是这样,”杜月笙大笑道,仔细看看戴笠的手和孔南生的耳朵,“真是高人,这两手功夫,杜某早年间也曾习练过,可惜学艺不精,一直没有练成,佩服,佩服。”
“不敢,不敢。”孔南生也学会了斯文地拿腔拿调。
“来人,拿酒来,”杜月笙朝门外喊道,“我要给二位先生赔罪。”
女佣很快便送来了主人平时爱喝的洋酒,杜月笙亲手为戴笠和孔南生倒满酒,而且来了个“先干为敬”,戴笠一时间大有受宠若惊之感,连忙一仰头一口喝尽,呛得有些咳嗽起来。孔南生还是第一次喝这种酸甜的洋酒,很不习惯这种药水般的味道,但还是硬着头皮吞下肚。
“孔先生是第一次来上海?”杜月笙怕冷落了孔南生,笑嘻嘻地问道。
“是,刚来不久,想找点小生意做。”孔南生心想那么多的上海人,包括好些清帮弟子都从没见过杜月笙,自己竟被其尊称为先生。
“蛮好,以后有啥事体,只管来寻我。”杜月笙道。
“谢谢杜先生。”孔南生心里很有些得意。
“对了,听先生提起王亚樵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指安徽合肥的那位王九光?”杜月笙问道。
“正是。”戴笠答道。
“这位王九光确实是条汉子,四年前弄了个斧头帮把上海滩搞得鸡犬不宁,这几年不见动静,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杜月笙慢吞吞地说道。“可惜啊,这人就是有点不识时务,动不动便组织暗杀团,锄这个,除那个,有点无法无天。”
“正是。”戴笠答道。“九光与我是义结金兰的结拜弟兄,现在正在广州,我这趟去公兴俱乐部赢钱,就想去广州投奔他,有机会的话考一考黄埔军校。”
“好志向,”杜月笙用手指敲了一下桌子,“黄埔校长蒋介石,是金荣大哥的门徒,过几天,我托金荣大哥给蒋先生写封举荐信,有机会的话提携一二也好。”
戴笠嘴上道谢,心里却一愣:当今南方革命政府中炙手可热的蒋介石,怎么跟黄金荣扯上了师徒关系?
戴笠来自外省,当然不知道蒋介石自辛亥革命失败后,一直留在上海参与证券投机生意,后来经海上闻人虞洽卿介绍,向当时清帮中最有势力的黄金荣投了门生帖,正式拜入“黄门”——之所以说是黄门,在于黄金荣本人其实并没正式入过帮,根本就是个“倥子”,只不过势力大了没人敢不买账——有一年股票暴跌,蒋介石一下子负债数千元,为避追索,决定去广州投靠孙中山,黄金荣和虞洽卿为门生了却债务,另给南下的盘缠,没想到,蒋介石到了广州没几年便风生水起,成了孙中山的左右臂膀。
“兄弟,你的想法非常好,杜某全力支持你。”杜月笙对面前这位目光炯炯的马脸青年产生了极大的好感,称呼也自然而然改成了“兄弟”。
杜月笙在上海滩打拼了这些年,当然很清楚一个重要道理:在当今中国要想立于不败之地,最要紧的就是要找靠山!以前,靠山是洋人和军阀,黄大哥靠的是洋人,张二哥靠的是军阀,而自己,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独有的靠山,这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如今,南方革命势力发展迅猛,现在不放点眼光出来作长远打算,岂不是坐失良机?当年黄大哥为什么肯在蒋介石落难的时候伸出援手,一方面是因为师徒关系,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投资。在上海滩上混,就跟赌博差不多,青龙、白虎都得看着押,见风使舵,方能永立不败之地。
“二位兄弟,今天在我这里吃晚饭,千万不要推辞,”杜月笙热情地邀请道,“饭后,我还想见识一下二位的绝技。”
孔南生整修一新的烟馆还没开张,却已筹谋起抵押的脑筋来。
一个冷飕飕的傍晚,孔南生邀请烟馆的原主人姚老板,一起走进一家热闹的徽菜馆。
姚老板年纪不大,头发脱得厉害,脑门上油光可鉴,靠脑后幸存的一缕长发盘旋而上作掩护,其势不屈不挠,甚为悲壮。这一阵,姚老板与这几位江北朋友过从甚密,甚至还大有进一步结交之意,原因是凭直觉感到这几个年轻人虽然土头土脑,但身上却隐藏着一股庸常之辈难有的气度,倘若天时、地利、人和,以后绝对不是鸡头鸡脚的材料。上海滩是个造就人的地方,也是考验一个人眼力的地方,若是轧不出苗头来,那断断算不得真正的上海人。
徽菜以“重油、重色、重火功”为特色,而且价格经济实惠,像这桌五角钱的和菜,就有走油蹄子、醋馏黄鱼、炒腰花、炒鳝背、三丝汤等好几只菜,两个人吃,数量还嫌多了些。
“兄弟,你把烟馆反过来押给我,玩的是什么把戏呢?”一杯五加皮下肚,姚老板笑问道。“不会是为了好玩吧?”
“唉,还不是正好有急用,想做笔生意周转一下。”孔南生答道。
“哦,有大生意?”姚老板来了精神。
“不满姚老板说,想去贵州跑一趟,一是探探路子,二是顺便带一担货回来。”孔南生答道。
“想法是挺好,难度可不小,”姚老板搔搔头皮,“我是两年前去的,路上还稍微松点。”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试一把。”孔南生道。
“兄弟来上海没几天,在外面稍微白相一圈,胆气已经练出来了,”姚老板称赞道,“佩服,佩服。”
“哪里,哪里。”孔南生有点得意起来。“来,干。”
“我就不敢下这么大的本钱,”姚老板叹道,“要是失了手,那就永远翻不过身来了,还不得跳黄浦江?”
“也不是我胆子大,主要是最近在外面认识了些新朋友,”孔南生忍不住有些卖弄,“三搞两搞,认识了杜月笙。”
“开玩笑,杜月笙会认识你?”姚老板没当真。
“真的,杜公馆都去过了,还留了我吃晚饭呢。”孔南生笑道。
“打死我也不信,杜老板有那闲功夫?”姚老板笑得头顶上的那缕头发兵败如山倒。“杜老板喜欢结交各路朋友倒是早有耳闻,可跟你交朋友,他图什么?”
“这个不一定啊,杜先生被人称作当代春申君,自然是鸡鸣狗盗,都要结交。”孔南生文绉绉地说道。
姚老板想想也是,上海滩上人人皆知,杜月笙未发迹时喜欢结交武角色,现在则是延揽书生辈,但这孔南生文不文来武不武,能挤进杜公馆,倒是有点缘分。
“我主要是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听说是什么王亚樵的拜兄弟,”孔南生分析道,“说句实话,杜先生可能也是看在王亚樵的面子上才结交我们俩的。”
“什么,王亚樵?”姚老板更吃惊了。“就是那个安徽的王九光?”
“好像就是,”孔南生答道,“不过那个王九光好像跟杜先生没什么交往。”
“现在不就搭上关系了?”姚老板感慨道。“杜先生为什么短短几年的功夫就能混到这般境地,靠的就是放长线钓大鱼的本领。”
“是啊,这项本事,哪是一般人学得来的。”孔南生叹道。
一瓶五加皮喝完,孔南生又叫了一瓶。
“兄弟,这烟馆的事你想怎么弄,我一定帮忙。”姚老板表了态。
“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吃亏,”孔南生笑了起来,“这样行不行?我按原价的九扣抵押给你,期限为两个月,这两个月内的营业所得,全部归老兄所有。”
“对我来说,倒真是笔好生意,”姚老板沉吟道,“烟馆刚整修好,现在九扣拿回来,即使你两个月后不来赎,我也不吃亏,再加上两个月里边的营业收入,横竖都是赚钱。”
“是啊,都是朋友,小处就不计较了。”孔南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