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拍板,成交!”姚老板一拍桌子。“只是,嘿嘿,有点占你便宜啊。”
“都是朋友,这话见外了,再说,也是帮了我的大忙。”孔南生大度地摆摆手。
二人连连碰杯,一时都有点推心置腹起来。
“这阵子,你那二位弟兄怎么样?”姚老板问。
“别提了,”孔南生道,“那个郑青阳上次不是挨了顿打吗?现在虽然还每天去老虫窠转转,不过看得出来,没以前那样上心了。”
“那帮流氓后来没找他的麻烦?”
“那倒没有,算是不打不相识,听说现在还彼此走动呢。”
“嗨,跟这票户头来往能有什么好处,早晚有事。”
“是啊,我也这么劝他。”
“那个会打拳的林子豪呢?”
“他倒安下身来了,在一家腌腊店的工场里做搬运工,每天早出晚归的挺辛苦。不过那家店的老板待他不薄,给他开二十个大洋的薪水,呵呵,所以老话说好人有好报,还是有点道理的。”
“是啊,二十个大洋着实不少。”
“可不是,听郑青阳的表哥说,他们学校好些大学刚毕业的年轻老师,每月只拿五个大洋,大家还抢着做呢。”
“那个小把戏呢?”
“小把戏现在跟着林子豪在那家腌腊店里跑腿,也算有了个着落。我一直担心的就是这小子,怕他不学好又去偷鸡摸狗。”
“那就好,好歹都安顿下来了,不容易哪。对了,你找仇人的事有点眉目了吗?”
“哪儿啊,最近事情多,天天早出晚归的,只能先放一放再说了。”
这么一说,孔南生有点惭愧起来:来上海这么久,成天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报仇大事反倒扔到一边。等到贩土归来,一定要打足精神,好好理出个头绪来。
正想到这里,只听得耳边传来一片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店外闯进了五个年轻后生,清一色黑衣黑裤,气势汹汹地直扑二楼包厢。不多时,楼上传来一片桌椅、碗碟“稀里哗啦”的响声和不太激烈的打斗声。随后,伴随着一些断断续续的叱骂,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被人从包厢门口踢了出来,顺着楼梯滚到楼下,站起身,慌不择路地向店外逃去。
那几个后生倒也不追,扯着大嗓门朝余人指手画脚地吼叫了一通,似乎是在教训着什么,然后大摇大摆地下楼,旁若无人地扬长而去。
再看包厢里边,奇怪了,人数竟有七八个之多,而且看样子都不像是好欺负的人,一个个面相凶狠、身形粗蛮,不是流氓,也是地痞,平时不欺负别人已经不错了,今天怎么碰到了克星似的,甘愿忍气吞声。单按人数来说,来者并不占优势,也没见刀枪之类起决定性作用的武器,为何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呢?
那帮流氓再也无心吃喝,一个个下楼朝门外走去。小伙计凑上去怯生生地讨账,白白地挨了一个耳光。
“这几位朋友好像是常熟炳泉手下的弟兄,平时都是厉害角色,奇怪了,今天怎么肯吃这个亏?”姚老板一脸迷惑。
“常熟炳泉的手下,那不就是宣统皇帝的手下?”孔南生道。“宣统皇帝的手下,还不就是杜先生的手下?”
“是啊,老话说,打狗看主面,谁敢不给杜月笙面子?”姚老板道。
“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孔南生道。
“我知道了,打上门来的,肯定是王亚樵的人。”姚老板一拍大腿。“在上海滩,敢跟清、洪二帮叫板的人,只有王亚樵的斧头帮。”
“王亚樵真是斧头帮的帮主?”孔南生问道,“我有个好朋友戴笠,跟他是把兄弟。”
“在上海,外面跑跑的人都知道,王亚樵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手下全是忠心耿耿的亡命之徒,没有他不敢杀的人。”姚老板来了精神。“今天这场面你也看到了,要不是斧头帮,那几位朋友会这么服帖?”
“怪不得,当日我去杜府,杜先生一听我朋友戴笠跟王亚樵是把兄弟,态度立即就不一样了。”孔南生这才有点明白过来。
“我说呢,杜月笙怎么会跟你交朋友,其实那是拐着弯给王亚樵面子。”姚老板道。
“那这斧头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孔南生问。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最初是王亚樵看安徽籍的劳工、车夫经常被人欺负,牵头组建了一支五十名老乡的队伍,每人一把斧头,遇到吃亏事便一哄而上,从此再也没人胆敢欺负他们。” 姚老板缓缓介绍道。“这斧头帮的名号,开头只是开玩笑喊喊而已,没想到一下子就出了名。”
“看刚才那几位朋友的样子,一点也不像黄包车夫啊?”孔南生还有疑惑。
“后来王亚樵去了南方领兵打仗,”姚老板道,“斧头帮却越滚越大,真正的车夫没几个,流氓地痞倒混进了不少。”
“这个王亚樵,真是个奇人哪!”孔南生感叹道。
喝完酒回家,时间已经很晚,但梁中昌和朱惺公还没睡下,正一脸严肃地在灯下跟一位陌生的中年人商量事情。一问才知,是梁中昌学校里的一位同事在五卅惨案中被子弹打伤,因得不到医治,昨天不幸去世。这一下全家生活雪上加霜,满门老小顿失衣食,而校方又不闻不问,所以梁中昌只好在教师中发动捐款,并带头认捐了一大笔钱款——这下问题来了,自己只不过刚够温饱,手上根本没那么多的钱,想来想去只有托朱惺公帮忙。
朱惺公最近写的文章一篇接一篇在报刊上发表,《大美晚报》、《民国日报》、《时报》上隔三岔五能看到他的笔名“陈剑魂”。这么一来,许多小报编辑纷纷找上门来约请他“赐稿”,有二家甚至提出“包月”的建议,只要每日提供一篇两三千字的文章,可每月支付五十个大洋,不过朱惺公嫌那些报纸格调低下,不是遗老遗少吟风弄月,就是洋派小生卖弄风骚,总之都摆不上台面。
上海人的成分越来越复杂,识字的人也越来越多,对精神食粮的需求自然就旺盛起来,特别是“连载小说”,更是广受欢迎,可称为每份报纸的压台戏。其间,又兴起了一股横排风潮,像《老门槛》、《真快乐》、《礼拜六》等无不效仿,内容上也是相互抄袭、东拼西凑,即便是长篇小说连载,也是一窝蜂,不外乎言情、武侠、侦探三斧头,你刊一部《单剑奇侠传》,我刊一部《双剑奇侠传》;你刊一部《春梦留痕》,我刊一部《春梦不留痕》……除了报刊,长篇小说的单行本也大行其道,虽然价格不菲,通常要三五角一本,但读者仍然趋之若骛。好几家弄堂书店的老板看中朱惺公的文笔,想约请他依样画葫芦捣鼓一部,不过朱惺公一听要求,当场便嗤之以鼻,什么《春闺泪》、《香闺梦》,纯属混账狗屁。不过,梁中昌现在急着用钱,倒是个不错的机会。
今晚,朱惺公将那名姓尤的中年书商请来商议,促成了又一部长篇小说的问世。
尤老板原本经营一家小印刷所,虽然读书不多,但对书籍市场的产、供、销等环节摸得透熟,特别是这一两年里,做了几部热销的“相悦相恋,分拆不开,柳阴花下,像一对蝴蝶,一双鸳鸯一样”的章回体“恋爱小说”,很是发了一笔财。
时下的长篇小说,对字数要求并不高,凑个十来万字便可粉墨登场。至于情节内容、文字功底等,那就更马虎了,只要没有错别字,语句基本通顺即可,反正看这些书的都是些家有余粮的小老板、弄堂里的小家碧玉、读书不上进的洋学生和杂货铺的穷学徒,只要书名起得吊胃口,已经成功了一半。唯一的难点,倒是在于速度,比如说,某本热销的小说一出笼,大家便一拥而上,争分夺秒地连夜炮制,乘着热潮将大同小异的仿冒品推向市场,所以,好些名家纷纷雇人捉刀,一年推出几部“大作”的比比皆是。
“既然梁先生是高级班的国文教员,那文笔肯定没有问题,愚兄一百个放心。”跟所有文化程度不高的人一样,姓尤的书商对“教员”有着逻辑性的崇拜——所有的文人不都是教员教出来的?
“哪里,哪里,还得请尤先生多多关照。”梁中昌客气道。
“最近张资平托我找几位代笔人,不知梁先生可有兴趣?”尤老板问道。
“就是那位专写三角、四角恋爱的老兄?”梁中昌问道。“算了,那付搔首弄姿的笔墨,实在学不来。”
“鲁迅不是给他开了个公式吗?”朱惺公笑道。“张资平,等于,三角[ 鲁迅的公式为:张资平=△。]。”
“呵呵,最近三角恋爱已经吃不大开,得四角恋爱才好卖。”尤老板问道。“要不,咱们试试侦探故事怎么样?最近福尔摩斯探案类书卖得飞快,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写手。”
“这个恐怕也难,”梁中昌面有难色,继而笑着调侃,“我自己的一双袜子上个月失踪了,到现在还没查出来呢。”
“那只有武侠剑仙了,”尤老板有点失望,“这个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这个没问题,呵呵,”梁中昌笑道,“我的学生中,十有八九着迷这些小说,连上课也偷看,被我没收了几本,带回家晚上临睡前看看,大致的套路不陌生。”
“那就好,”尤老板点点头,眼珠骨碌碌地转了一圈,“我倒有个想法了,就是不知道梁先生下笔的速度快不快?”
“怎么说?”朱惺公问。
“前几天,市面上出了本《江湖十八侠客传》,首版数万本一销而空,现在正在加印,”尤老板放下筷子抹抹嘴,“我在想,要是能抢到这股风头,肯定能赚钱,但关键就是速度必须快,等他加印出来就晚了。”
“我出个主意,”朱惺公道,“他不是十八个侠客吗?我们翻个倍,凑齐三十六个,不是更热闹了?”
“对啊!”尤老板一拍大腿。“我们就叫《江湖三十六侠客传》。”
“哈哈,我只是开开玩笑啊,”朱惺公大笑道,“三十六个侠客,一人一篇,就是三十六篇,按每篇五千字算,也得近二十万字吧?梁老弟就是马不停蹄日写夜写,怕也得花好几个月的时间,按你要求的速度,就是文昌星下凡也办不到。”
“这倒也是,虽然可以不计文笔的工拙,但再怎么粗制滥造,一天写一篇已经不得了了,”尤老板无奈地道,但还不死心,“不过,要是能在一个礼拜里面搞出来,润笔我可以出到千字八角!”
“哈哈,尤老板真舍得下血本,”朱惺公笑道,“可惜啊,这个钱谁也没本事赚,十八万字,就是抄一遍,一个礼拜也不够啊。”
梁中昌怔怔地望着面前的茶杯,脑筋飞快地转动,暗暗盘算这笔生意的赢利情况:要是按千字八角的价码,一部小说便能赚一百多块,要是连续做几部,不是很快便能发财了吗?但是,按速度要求,又怎么可能呢?
“算啦,还是再看看有没有其他路子好走。”朱惺公道。
“慢!有办法了,”梁中昌胸有成竹地笑道。“保证一个礼拜内交稿。”
“我说,你是喝多了吧?”朱惺公自然不信。
“哪里,我想到了古人的一条妙计,”梁中昌得意地说,“昔日不是有孔明草船借箭的妙策吗?我梁中昌今日何妨借来一用!”
“哦,倒要听听你怎么个借法?”朱惺公来了兴趣。
“天机不可泄漏,一个礼拜后便见分晓。”梁中昌故弄玄虚地笑道。“不过,时间实在太紧,到时候我只能交付原稿,来不及誊清了。”
“这个问题不大,我可以多雇几个人分头誊写。”尤老板叫道。“好,那就一言为定。待会儿立份合约,我先付五十大洋的定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