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钱真不便宜,可孔南生饿得头晕眼花,小桃红也早已面色惨白,不想再找第二家,当下解下腰间沉甸甸的银包往账柜上一放,伸手进去摸出一个中洋和两个小洋。肥硕的老板娘笑眯眯地瞄一眼鼓鼓囊囊的银包,眼皮飞快地跳动了一下。孔南生毫不在意地拎着银包,吩咐老板娘待会儿把客饭送进房来吃,跟着茶房上了楼。
事后回想起来,这简直是犯了一个愚蠢至极的错误。出门在外,财不露白,这是最起码的常识和原则,可浪荡公子孔南生虽然号称机灵,毕竟还是第一次孤身闯荡江湖,脑子里根本就没绷紧这根弦。
“要酒不?”茶房是个看不出年纪的长脸汉子,站在门口问道。
“不喝酒,吃客饭就成。”孔南生想,从现在开始,包袱跟人不能分开,更不能喝酒误事。“有热水打一盆来,烫烫脚好睡觉。”
茶房见客人没有赏小账的意思,有点不悦,长脸拉得更长了一些。孔南生忙掏出五枚铜子塞过去,免得他下巴掉下来砸了脚板。那厮接过钱来,顿时眉花眼笑,嘴里说声“稍候”,一溜烟地去了。
没多大功夫,茶房用托盘送来了一碟红烧小黄鱼和一盘韭菜,外加一小碗汤和两大碗米饭,道声“慢用”,像老鼠那样悄没出声地溜了出去。
孔南生和小桃红抄起筷子一通猛吃,虽然小黄鱼煎得不透,咬上去软塌塌的,而且腥气过重,但韭菜倒是又嫩又香,令人胃口大开。汤就比较差劲了,鬼头鬼脑地埋伏着几片青菜叶和蘑菇片,喝进嘴里不冷不热,如同刷锅水一般,而且回味的时候有股淡淡的苦味。孔南生对小桃红说,这蘑菇大概不大新鲜了。
吃完饭,用热水烫了烫脚,只觉得一阵阵困乏袭来,眼皮涩得像灌了铅一样。孔南生想,难怪,从昨天到现在还没好好地吃过饭睡过觉,今天吃了顿饱饭,再美美地睡到天亮,明天去雇辆马车,争取当天赶到海安。烫好脚,茶房进来收掉碗盏、脚盆,道声“安歇”,退了出去。
孔南生闩好房门,把银包和包袱堆在枕头旁,叫小桃红展开薄被,刚躺下身来,只觉得困劲越来越浓,想坐起来吹灭床头的马灯,也懒得再动身子——还没等想清楚到底要不要熄灯,浓重的睡意已经蔓延开来,将意识全部吞没——长着一张聪明面孔、潘家灶公认的头牌机灵鬼哪里会想到,刚才那碗蘑菇青菜汤早就被人动了手脚,而使用几味简单的草药配置成简易“蒙汗药”行“拍花”之勾当,通常是旅店老板们的看家本事。正如开烟馆首先得学会怎样往烟膏中掺入面筋、猪皮等假料一样,盘旋在江湖风口浪尖之上的旅店老板,假使不懂得用曼陀罗、闹羊花熬制秘药,绝对是件令人笑话的事。
昏昏沉沉直睡到第两天日上三竿,爬起身来刚想下地,猛地一眼看到空空荡荡的枕边,当即浑身一麻,心脏猛地向肚中一沉。再看身边的小桃红,依然处于昏睡之中,嘴角边挂着一丝亮晶晶的涎水。
“醒醒,醒醒!”孔南生使劲摇醒小桃红。
“哎哟,我的头怎么这么痛啊?”小桃红一脸的懵懂。
孔南生跳起身来,毫无希望地翻动枕头和被窝,甚至还弯腰看了看床底。做完这一整套徒然的举动,一屁股瘫坐在床上,脸色煞白,心脏狂跳着改变方向,从肚中向喉间跃来。喘了几口粗气,又想到了胸口的汇票,赶紧伸手一摸,还好,安然无恙。算起来,银包里的大洋跟包袱里的碎银加起来,约值二百多元,虽然不算倾家荡产,也是没顶之灾了——此去上海,路途遥远,现在连长江还没过就已经身无分文,接下来岂不是寸步难行?
孔南生跳起身来,一路飞滚下楼,脸红脖子粗地扑到账台前,只见账台后一个人都没有,连忙大喝一声“来人”,将台面擂得“嘭嘭”响。
账台后有间宽敞的屋子,门一开,闪出一个四十来岁的肥壮汉子,满脸赘肉阴沉沉地下垂着,嘴角叼着一支香烟,两只眼睛一只睁一只闭,刻意摆出一付不甚恭敬乃至于是带有敌意的神态来。
“一大清早的,敲什么敲,是你爹死了怎么的?”汉子一张嘴便出言不逊。
孔南生一愣,没想到对方会先发制人,玩以攻为守的套路。虽然刚才那句话本身倒是歪打正着,并没说错,但那恶狠狠的语意已经摆明了这样一个事实:这二百来个大洋,被要回来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
“我找老板娘!”孔南生的气焰矮了一截。
“我是老板,有事找我!”汉子噗地吐掉烟蒂。
“我房里的包袱不见了,”孔南生咽了口唾沫,费劲地说道,“门闩栓得好好的,怎么就被偷了呢?”
“笑话,你问我,我问谁?”汉子一瞪眼。
“我住在你家店里,当然问你。”孔南生提醒自己口气应该强硬一点。
“是啊,肯定是你们店里的人下药后动的手脚,”紧跟着赶来的小桃红叫道,“我的头现在还疼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是我偷了你们的?!”汉子一拍账台,嗓子越来越响。“奉劝你们一句,出门出路的,说话留点神。再胡说八道,当心我请你俩吃耳刮子!老实说,我家的账台里昨天晚上也少了百来个大洋,我还怀疑是不是你们偷的呢!”
孔南生气得浑身发抖,狠不得一拳捶烂面前这张卑鄙的肥脸。可看看对方壮实的体态和狠毒的泼皮相又莫奈其何,想了想,是否有必要嘴上表个态试试呢?
“我姓潘,此地还有没有姓潘的?”孔南生边说边将袖口内卷,解开衣服上第两个纽扣,把内衣的左襟也向内翻卷。
这几个动作的含义是表示自己清帮门徒,通常用于在外与陌生人发生冲突之时,请求在场的“自家人”相助,或者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清帮身份。
“搞什么鬼名堂?”汉子根本不解风情。“滚出去!”
“你他娘的给我等着。”孔南生指着那汉的鼻子叫道,随后对小桃红说。“走,咱们待会儿再来。”
其实,现在孔南生根本无计可施,只想到了最后一个,也是注定了毫无作用的办法:向官府求告。
走在大街上,向路人问明了警察事务所的位置,一路摸去。好在镇子不大,三转两转便找到了,原来所谓的“警察事务所”,只是一排由破旧的土地庙改建而来的三开间平房,里面人倒不少,正凑在一起稀里哗啦地搓麻将,要不是身上全穿着警察制服,孔南生真要怀疑是不是跑错地方,找到赌场来了。
在牌桌旁伺立了好久,这才等到一位年纪比较大的警佐腾出空来,问:“什么事?”孔南生把事情的前前后后一说,还没完全说完,那位警佐的脑袋已经开始像拨浪鼓一般摇晃起来,然后简单扼要地表达了两个意思:一是爱莫能助,这种事情应该由东台县城的警察署侦缉队管;二是建议孔南生最好不要白费劲去东台了,然后像唱戏一样熟练地长吟“你说你公道,他说他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说罢连打哈欠,一对三角眼顿时像多情少女的美目般水汪汪起来。孔南生当然清楚,这位妙人儿说的话一点都没错,现在回头折还东台虽然不算太费事,但如何保证那边的警察老爷不把脑袋也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呢?
“小伙子,吃亏就是便宜,以后学乖点便是了。”警佐显得非常和气,但也不想掩饰自己的不耐烦。
孔南生当然看得出来,这家伙犯大烟瘾了,心思恐怕早跑到烟床上去了。
一想到大烟,舌头上突然一麻,禁不住连打两个哈欠,鼻子也发起酸来。摸摸肚子,到现在连早饭还没吃,更别奢望大烟了。
身无分文的滋味,真他娘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