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新雨的心思被人家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有点儿灰头土脸,讪讪说了几句就出来了。经过了玉仙庵外的一片空地,他见戚玉秀和黄子武正在打羽毛球。这对集训队中唯一公开身份的情侣,就像古代戏曲中那些奉旨成婚的才子佳人一样,不管他们曾经触犯了多少礼教家规,现在一床锦被全盖过去了。现在,两人连手续也办了,只等十一国庆就办喜事圆房。反正东华观空房子多得是,将来办个幼儿园也没有问题。薛新雨见了,也凑进去挥了一阵拍子。临走时,他问舒梅为什么不搭理男队员了,是不是我们一号厢房的人得罪她了?戚玉秀笑了笑,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薛新雨更糊涂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黄子武见状,乘戚玉秀转身去捡球,扯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
“老弟,记住一句话:你的快乐,看在别人眼中可能就是痛苦!”
薛新雨回去后想了半天,终于想通了:以前自己和舒梅一样,都是东华观这个神仙庙中的无名小卒,可是现在自己从弼马温变成了齐天大圣,舒梅依然只是一个垂髫青娥,所以她心里自然不大平衡。想到这里,薛新雨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谦虚一点儿,避免让人以为自己骨头轻,稍微风光一点就不知道多少斤两了。
除了周末,东华观最热闹的时候就是午餐时间了。这些天来,一号厢房所在的那一桌成了人气最旺的地方,因为这个寝室不但聚集了将近一半的主力队员,而且个个都有噱头,“乒乒乓乓”热闹得像个兵器库:宋大洋这门大炮就不说了;薛新雨这杆亮银枪,喜欢乱扎乱点;冯晓白像只反特电影中的无声手枪,看上去不声不响,可冷不丁就击中要害;而林家亮是一支卡壳的机关枪,一口夹杂不清的粤式普通话,总能闹出不少笑话来。比如,室友约定午餐后轮流刷碗,上次轮到他了,可是伙伴们还在说笑个不停,筷子始终放不下,于是他就开始催促了:
“你们死(吃)快一点啦,我要死亡(洗碗)啦!你们不死光(吃光),我就先去死(洗)啦!”
不过,今天他们的气势可就减弱了不少,为了实践自己的低调诺言,薛新雨悄悄挪到了旁边三号厢房的那一桌去了,坐在了脾气古怪的张乘龙的旁边。来了一个多月了,两人对垒不下十场,可是还没有单独说过一句话。
“张大哥,你在铁路系统干什么工作?不会也是一个火车司机吧?”薛新雨以为这是套近乎的最佳突破口。
“什么叫‘也’?”张乘龙眼皮一抬,露出了轻蔑的神色,“你们那个宋大洋开的是森林里运木头的小火车,像玩具一样,那也能叫火车吗?我开的可是从上海到乌鲁木齐的长途特快,一拉就几千人,出一趟车就是半个月。总之,在世界上做什么都要讲究精确,开火车要精确到每一分钟,下棋要精确到每一步,说话也要精确到每一个字眼!”
薛新雨呆了半天,连筷子也不知道该这么拿了,更不知道下一步该先夹菜还是先夹饭了。更糟的是,袁招娣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笑嘻嘻地坐在了他的对面。
“小薛,他们都说你美术功底好。现在,我代表组织,交给你一项光荣任务:给我们女队员画一幅宣传画!”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袁招娣当上了女队员宿舍的管理员。这一段时间,为了优秀寝室的评比,她忙里忙外,嘴巴倒不怎么说闲话了。
“我只会画些山水、鱼鸟、花木什么的,可不会人物肖像。何况,你们一个比一个漂亮,万一画不好,可就把人得罪大发了!”薛新雨露出很为难的样子。
“你这话可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围棋队员虽然不下地干活,进厂做工,但也是劳动者,怎么就不能展示一下自己的精神风貌呢?”袁招娣又开始借题发挥了。
夹在一个死较真和一个假正经之间,薛新雨尴尬之极,正要再找个借口推辞掉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突然心念一动,点头答应了。
可是,等他回到宿舍之后,拿出了雪白的画纸,才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了。在传统的中国画中,关于琴棋书画的主题,要么是寻觅知音的高山流水,要么是鱼鸥相亲的和谐自然,要么是玄思冥想的悟道境界,要么是愤世嫉俗的孑然独立,都与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格格不入。
薛新雨构思了几稿,总是脱不了那种淡烟流水的情调。参照一下流行的宣传画怎么样?那可就更加不靠谱了。让棋手左手抱棋盘,右手指点江山吧?不行,看上去像旧社会拿着罗盘的风水先生;让棋手一边对垒,一边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吧?也不行,心不在焉要输个精光的;让队员把黑白棋子当做愤怒的子弹射向敌人,当然非日本棋手莫属了?那就更加荒唐了,因为藤原、冈村、宫田之流的只是竞赛对手而已,大多生于战后,个个儒雅文秀,不是当年双手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鬼子兵。
苦思冥想了一天之后,薛新雨突然有了一个新点子:将这两种风格结合在了一起怎么样?想起了半年前在工地上发生的那一幕幕,于是,一个场景在薛新雨的脑海中渐渐清晰了起来:夕阳西下,一天的艰辛劳动结束了,几名女队员坐在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在欢声笑语中摆开了棋局。当然,棋盘决不能是高档的楸木,塑料布既不好看,又容易与草地颜色混淆,折叠的白纸也太牵强,干脆就在地上用红砂石划个棋盘好了;而棋子当然绝不能是名贵的玉石,连玻璃的也不行,就用黑白两色的小圆石子儿,可以想象为她们在河滩上捡来的。同时,为了更好地勾勒出女队员们的面部轮廓,薛新雨决定选择逆光的角度,而且采用西洋油画的技法,虽然他一向更喜欢传统的水彩。
想到这里,薛新雨居然有点儿自鸣得意了,觉得这虽然不过是一幅再普通不过的宣传画,但也有了几分意象派大师米勒的《晚祷》的意境。
基本构思和布局想好了,下一步当然就是去寻找模特了。这个想都不用想,正是他答应接这个烫手山芋的真正原因。当然,“模特”这个词汇已经在词典中消失了好久了。
今天正是周六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后,薛新雨就跑到了山门口。果然没过多久,就见到史幽红独自一人姗姗走了出来。薛新雨立即迎了上去,张口一句就是“你不能走”。见他一副雄赳赳气横横的样子,史幽红吓了一跳,小心问:“你为什么要拦住不让我回家?”薛新雨把理由说了出来,语气前所未有的流畅;又提出了具体要求,衣帽鞋袜点滴不漏。说完最后一句,他就要转身离去。史幽红既意外又好笑,追了两步说道:“我们还没答应你呢!”
“你们要是不愿意,也可以不来呀!”薛新雨丢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知道求人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对方自己心痒难忍,主动上钩。
果然,到了周日下午3点,几位姑娘就嘻嘻哈哈地出现在了薛新雨的面前。按照事先的要求,她们一律没有穿任何鲜亮的衣裙,但爱美之心依然在细节之中闪现:有的换了新鞋,有的脖颈露出了花边领口,有的前额刘海莫名其妙卷了个弯,有的手腕上不知怎么多了一块上海牌手表。而无一例外的是,她们都添了或浓或淡的妆,虽然原料都是舍我其谁的雪花膏。薛新雨见了,心里暗笑。
来到了东华观外的一片草丛,大家席地而坐,所有的道具薛新雨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只要排一下各自的位置就好了。为了避免她们心中猜疑,薛新雨故意排列组合了好几回。最后一次,才像勉为其难一样,将史幽红定格在了正面。相对而坐的是李爱琴,她的体型比较贴近劳动者的特征,能够消解主角无法掩饰的闺秀气,又将光线切割开来,真是再妙不过了。其他人或散坐小憩,或探头围观,或低声耳语,构成了一幅生动活泼的场景。
薛新雨支起了自制的画架,开始细心临摹。不到一个小时,几个人就不耐烦了,要求换个姿势。薛新雨头也不抬地说:“不要矫情了,这也是工作。下围棋的人还怕坐不住吗?”
太阳一半都落在了山后面,薛新雨的草图终于完成了。几个人像等不及似的,纷纷飞过来看。可她们只见白纸上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美丽色泽,不过是东一堆西一堆用铅笔勾勒出来的眉眼口鼻,像生理书上的器官插图。她们指指点点了一阵子,一个说把自己的眼睛画小了,一个说把自己的鼻子画大了,似乎都不满意。薛新雨说:“不要急,画画不是拍照片,‘咔嚓’一下就什么都有了。过几天,等我上了色,你们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了。”
此后的一个星期,薛新雨全部身心都扑在这幅油画上了。可奇怪的是,即使他心有旁骛,在训练课上的成绩依然不错,甚至比以往的胜率还要高出一成。之前惨败给日本参访团之后,集训队曾经进行过内部总结,也提出了一个与后来广泛流行的“平常心”相似的概念——“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可是谁也不知道,在人生中各种形式的竞争中,能够让一个人把水平发挥到极限的,不是爱国热情,不是事业追求,不是团队荣誉,而是在异性面前急切的表现欲。
他就这样涂涂抹抹,到了公布的前夜,画布上的最后一丝空白终于不见了。可是,薛新雨他在睡梦中突然又有了灵感,赶紧坐了起来,乘着黎明的晨光,又在画中史幽红的头顶上添了一只飞舞的凤蝶。据说北宋徽宗时期,宫廷画院录取考试中,曾出过这样一道题目:踏花归去马蹄香。有人着意在盛开的鲜花,有人着意在奔驰的骏马,只有一人心思机敏,知道主题全在一个“香”字上。于是,他的笔下既不见花,也不突出马,只在马蹄后点了几笔追逐的蝴蝶,于是意境全出。薛新雨心想以史幽红的聪慧,一定能够体察到创作者的良苦用心:那只凤蝶正是自己的化身。他被自己编造的新版《梁祝》冲昏了头,不去想黄昏时分,蜂蝶们早就藏踪匿迹了。加上图画的背景太过明亮,凤蝶身上的花纹也看不清楚,粗看一眼,还以为是一只蝙蝠飞出来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这幅画就挂到了灵官殿门口,引来了大批人驻足围观。为了达到某种轰动效应,薛新雨故意来迟了。果然,当他出现的时候,人群自动为他让开了空,似乎毕加索二世降临了。薛新雨正在收割赞扬之时,林家亮眼尖,突然发现了一个遗漏之处,叫了一声:
“薛哥,你怎么忘了给这幅画起个名字呢?”
“就叫《工余时间》,好不好?”袁招娣一拍手,大声说了出来。众人听了个个摇头,说太浅白了,没什么内涵;有的说《棋坛新军》,也被批太俗气了,何况,单纯从画面上看,未必就能够认定这几个姑娘是围棋专业选手;有的说是《休憩的少女》,也太小资情调了;最后,还是采纳了冯晓白的意见,决定就叫《竞赛之后》。看了这个名字,观众一定会认为这几位姑娘经过了一整天的劳动竞赛之后,又乘着晚饭前的余暇摆开了新的战场,充分体现了“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精神。
这一节敲定了,开饭的铃声也响了,大家一拥而入。薛新雨一眼就见到了正在进餐的史幽红,但是心却猛然沉了下去,因为陆鸣正坐在她的身边。看两人的亲密样,就差相互往对方碗里夹菜了。
于是,薛新雨的一番苦心全打了水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