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炎炎夏日就到了。东华观中花红柳绿,蝉噪人静,一派悠闲风光。但是,这里毕竟不是避暑山庄,队员们也不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皇族贵人。6月中旬,上级发了一个通知,安排队员们分赴全国各地机关、厂矿、学校进行围棋巡回表演。
这个通知一下达,最高兴的莫过于那些家在外地的队员了,纷纷打听访问路线,盘算自己能不能看望家人。薛新雨虽然是南方人,而杭州又是此行的重要一站,但并没有多少兴奋之感。现在父子两口都在北方寄食,当初一起玩的哥们也风流云散,反而觉得东华观更像是自己的家。
很快,分组名单就公布了,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搞恶作剧,主力一队中,冯晓白竟然与戚玉秀、黄子武这对冤家分在了一起;而薛新雨却偏偏要和史幽红、陆鸣为伍。见此结果,薛新雨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也许这一路上,他要亲眼目睹心上人与他人卿卿我我,甚至打情骂俏,肌肤相亲了。那种痛苦的感觉,不啻千刀万剐,他光想一想都心头滴血;可是,如果不在同一个组,看不见史幽红和陆鸣的身影,他反而会更加牵挂猜疑,整天抓心挠肝,恐怕旅程没有结束,自己先要被折磨成神经病了。
“就算是被对方抢了先手吧,至少我还没有出局,翻盘的机会一大把。迟早,我要当着史幽红的面戳破那个伪君子的真面目,看谁能笑到最后!”薛新雨恨恨地给自己打气。他当然知道,史瑞虎是绝对不会答应把女儿嫁给自己的。可是,当初秦双河也没有想到要收留自己,福山秋一郎也没有想到会败给自己,薛平湖也没想到儿子能撑门立户,他还不是照样过关斩将,从一个插班生扶摇直上,变成了集训队的领军人物吗?在那个血气方刚的年龄,薛新雨以为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尤其在爱情这盘特殊的棋局上,他要打一场漂亮的逆转战。
“我唯一的错误,就是今生见到了你。但是,这是一个多么值得犯的错误啊!”薛新雨想到这里,竟然有点儿伤感了。没错,爱情就是这样奇怪,它能让一个铁汉缠绵悱恻,也能让一个俗物口出哲言。
一番整装之后,大家就分头出发了,薛新雨所在的第一巡讲团将前往华东地区。不过,他们的第一站却是近在咫尺的红莲公社。经过宋大洋这个宣传家的双面渲染,公社知青的热情和集训队员的高才,已经在对方的心中扎下了根。果然,当巡讲团到达时,公社里横幅高挂,杀猪宰鸡,连刚吐穗的嫩玉米也摘下煮了一大锅。
挑灯夜战福山和“希望杯”上的出色表现,给薛新雨积累了巨大的人气。所到之处,他都成了同龄人瞩目的焦点。红莲公社中大多是北方人,浙江青年没几个,为了壮气势,连同江苏上海的知青也一并认作了老乡。大家聚在一起合影留念,居中的薛新雨不免飘飘然,俨然自己也成了一个大人物。如果文化宫再次举行什么首映式的话,安排的座位一定不会在靠近厕所的出口。当然,那张请柬上一定写的是自己而不是父亲的名字。
“我能收到请柬,史幽红一定也会得到。不知道会不会像上次一样,和她并排而坐?这一次,我要表现得彬彬有礼,落落大方,不要土头土脑像根刚拔出来的萝卜。而且,脑筋也要活络一些,买一些女孩子爱吃的零食带进去,让她知道其实我也是一个很懂得体贴的人。”薛新雨的想象一旦开了闸门,就变得越来越离奇了。不过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如果回来的路上还能和史幽红同行,他这次一定不讲星星了,而要好好赞美一番皎洁的月亮了。
可是薛新雨很快就发现,巡讲团中最风光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陆鸣。与枯燥深奥的专业讲解不同,他在公社的食堂中摆开了车轮战,一时将爱好者的目光全吸引了过去。所谓车轮战,就是一人对多人的让子棋。在知青中,最流行的棋类游戏是象棋和军棋,懂围棋的寥寥无几,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一块棋要想活,至少要做出两只眼来。于是,陆鸣像一只骄傲的公鸡,在空旷的食堂中走来踱去,顾盼神飞。他左点右杀,东扑西挖,不到两个时辰,就让新手们纷纷缴械投降,最终以一对三十大获全胜。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陆鸣的棋形看上去非常漂亮,那一团团白子,就像一群群飞舞在黑莓间的菜粉蝶,煞是好看。相比之下,薛新雨的高明之处,外行可就看不出来了。
这还没完,在前往北京站的长途班车上,陆鸣还讲了一个新听来的笑话,让昏昏欲睡的众人都笑成了一片:
“在我们的带动下,最近在红莲公社中,下围棋都成一种时髦了,连会木工的人也成了香饽饽。有个人想买一副正规的围棋,就跑到镇上的供销社,问有没有围棋卖。营业员是这样回答他的:‘我们这里新进了两种围棋,一种是黑子,一种是白子,你想买哪一种?’”
同伴之中,只有薛新雨觉得一点儿也不可笑。于是,为了压陆鸣一头,显示一下自己的渊博,他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句:
“你们别乐了,说不定这个营业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仙界高人呢!”
随即,薛新雨给大家讲了一个古代日本的围棋故事:“一位名叫户谷松之助的棋手虽然勤奋好学,但是天资不高,二十岁时还是一个初段。一天他途经山中,在一个老农家借宿。主人不但热情款待客人,还提议下一局棋来打发长夜。与今天不一样,古代围棋是白棋先行。于是户谷出于长幼礼节,将白棋推给了对方。可是老人却说不必客气,我也执白,还要让你四个子呢!户谷听了又惊又乐,心想这棋可怎么下?果然落子不久,只见满盘全是白子,难分彼此,渐渐头昏脑涨起来。他开口提议休战,可是老人却一瞪眼,‘说你的子全死光了,不认输还做什么?’年轻人遭此当头棒喝,豁然清醒了过来,却发现老人和村舍全不见了,才知道自己遇见了神仙。回家之后一复盘,发现自己果真没有一块活棋。从此,他悉心研究老人的技法,棋艺突飞猛进,不但继承了本因坊的衣钵,后来还荣任名人之位。”
他正讲得口沫横飞,可是坐在前面的史幽红却有点儿不耐烦了:“小陆不过是好心讲个笑话,免得司机师傅打瞌睡,你至于这么较真吗?”
薛新雨一听,情绪顿时像霜打的秋叶一样耷拉了下来。他本来想讽刺情敌太浅薄,却让史幽红认为自己太过于卖弄,真是弄巧成拙。
“这个户谷松之助,是不是就是后来成为日本古代围棋史上三位‘棋圣’之一的丈和?”一直沉默的舒梅突然插了一句。
薛新雨没精打采地“嗯”了一声作为回答。可是没想到舒梅竟然来了兴致,说:“我也要给大家讲一个关于黑子白子的趣闻。”这可真够新鲜的了,因为作为集训队中的小妹妹,她一向乖乖地躲在哥哥姐姐后面,从不肯出头多说一句话。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她的这个故事竟然与几十年前薛鉴水与史胜东的那场北海大战有关。
“前六局下完了,薛老前辈和史老前辈打成了三平。最后鹿死谁手,当然引起了全国上下的普遍关注,连上海《申报》也派出了一名懂棋的记者赶赴北京观战。比赛结束后,他连夜将棋谱发回了报社。总编看了之后,发现前后三百多手,每一步的序号都标注得清清楚楚,结果也计算无误,唯独漏了说明这盘棋谁赢了,明天登报可要闹大笑话。于是,他赶紧发了一个加急电报给记者,上面只有六个字:‘谁是黑谁是白’?”
听到这里,满车的人又变得鸦雀无声了。史幽红的脸色很不好看,薛新雨心中也埋怨不已:“这个丫头,不帮自己弥合嫌隙就算了,干吗还要往伤口中撒盐呢?”
“这个马虎的记者接到了来电,顿时糊涂了,心想总编也是个雅人,围棋先黑后白的规则,他不会不知道吧?于是,他也回了一电:‘单数是黑棋,双数是白棋’!”舒梅笑着说道。
大伙儿一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薛新雨也感到如释重负,赶紧趁热打铁,加上了一句:
“小梅讲得多对呀!有些事情,当时的人以为大得能撑破了天,可是在后人眼中,却根本就不值一提。今天要不是这个花絮,我们这些做后辈的,早就忘了还有那么一档子破事儿!”
史幽红听了,心里舒坦了不少,可是嘴上还要奚落几句:
“你就不要画蛇添足了。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我们史家的人都认这个栽,你们薛家就不必讨了便宜卖乖了!”
史幽红的话虽然不中听,但显然并不像自己的父亲一样计较过去的恩怨。但是,她的话却让薛新雨心生疑窦,联想起以前史瑞虎不止一次的指桑骂槐,难道,那盘决胜局中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猫腻吗?
在山东品尝了煎饼卷大葱之后,让薛新雨痛苦不堪的一幕终于出现了:在登泰山的途中,陆鸣和史幽红的手终于牵在了一起。虽然在以往的劳动、运动和旅游的途中,异性队员之间的提携扶助是司空见惯的,不肯向女性施加援手反而会被认为是封建思想作怪。而且,在最艰难的十八盘上,薛新雨推上扯下,忙个不亦乐乎,不要说女队员的手臂了,连她们的腰肢臀背上都留下了自己的掌印,可是唯独连史幽红的衣角也没有摸到。
等他们爬到玉皇顶,夜幕已经降临了。那时的泰山顶上还没有宾馆,昼夜温差大,巡讲团的队员们不分男女都围坐在日观峰下的一片平地上,互相倚靠着沉沉睡去。薛新雨正在迷糊的时候,突然前面亮光闪闪,一激灵就醒了过来。
薛新雨摸索着走了过去,发现在张乘龙站在靠近悬崖的一块岩石上,双臂伸张,胸腹收缩,口中念念有词,脚下纸灰飞扬,原来,火光就是它点燃的。和古人月下独酌不同,当代的文学青年像公鸡一样,最喜欢对着朝阳朗诵诗篇。于是,薛新雨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天亮了吗?”马上,他就听到了一个精确的回答:“日出时间是4点37分。”
“我的意思是:你在这里干什么?”
张乘龙很得意地说自己正在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薛新雨听了惊奇不已,因为“气”这种东西最是虚无缥缈,不知按照“精确”的要求,张乘龙吸入一口的标准是多少升?多少千克?多少摩尔?
片刻之后,朝阳升起来了,一开始像颗小金豆,随即变成了光芒万丈的大火球。日观峰上一片欢腾。薛新雨目光一扫,发现史幽红和陆鸣躲在远离大众的地方喁喁私语,史幽红倚靠在陆鸣的肩头上,手中还拿着一把路上采摘的山花,似乎那是两人海誓山盟的佐证。一瞬间,薛新雨真想跳下山崖。
几天之后,巡讲团终于抵达了杭州。大家先休息一天,由薛新雨带着游览山水。在西湖划船时,史幽红说水面被苏堤切割得东一片西一片的,还没有北海空阔;在河坊街品尝小吃时,她又怨什么东西都甜兮兮的,竟然连饺子里也放糖;在灵隐寺爬山,她说没有八大处那么跌宕起伏。薛新雨听了苦笑不已,不知她是故意借此来贬损自己,还是出于北方人对南方人的一贯成见。身为地主,他理应维护自己家乡的声誉,可是每个杭州人都知道:自古以来,钱塘过客万千,除了东坡居士,又有谁能让西湖的风光损益分毫呢?
“我倒是很喜欢江南的山水园林,真想将来就生活在这样的明山秀水中。”舒梅赞叹道。同样作为北京姑娘,她的看法和史幽红截然相反。
“那你嫁给小薛不就如愿了!”狡猾的张红芳抓住了话柄,舒梅顿时涨红了脸。薛新雨赶紧骂她:“乱扯,这么能开这种没深没浅的玩笑呢?再说了,我自己将来也未必会回杭州呢!”
之后几天,他们和当地的棋友进行了交流。杭州棋风之盛,甲于天下;乡野之间,藏龙卧虎。这一天下午节目比较宽松,就是一场车轮战,队里安排张乘龙与棋友交流。于是,几个女队员饭后就一起出去了。明天是端午节,她们准备买来糯米、甜枣和粽叶了,自己动手包粽子。午休之后,薛新雨来到了宾馆的餐厅中,只见这里已经人头攒动,拉开了架势。可是,现场的主角却换成了陆鸣。薛新雨找到了张乘龙问究竟怎么回事,回答说陆鸣非要杀屎棋过瘾,就让他去吧!薛新雨说从这几天的交流情况来看,这些业余高手水平不俗,让四子恐怕让不动。张乘龙说:“管它呢,他要出丑就出丑,关我们什么事?”果然不过两个小时,陆鸣就来找他们帮忙了。看他一副汗流浃背的狼狈样子,薛新雨就知道麻烦大了。他出去看了一圈,至少一半棋局落了下风。
现在,连张乘龙也有点儿慌了。车轮战虽然不是正式比赛,但如果输得太惨,堕了集训队的名声,大家可都脸上无光。但是要想救火也无从着手,他们既不能越俎代庖,也不能坐在幕后,让陆鸣把每一局的棋谱拿进来指点。时间一分一分过去了,眼看陆鸣要输个一塌糊涂。这时候,薛新雨突然起身来到了餐厅中。
他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先是大大恭维了棋迷一番,说:“连我们的领导都说了,这一路看下来,就数杭州的朋友们最懂行。所以,我们今天摆下了这个车轮战,可不是一般的指导棋,而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趣味游戏,现在该揭开谜底了。”听他灌了一通迷魂汤之后,棋友们心里很受用,终于碰到了识货之人;加上薛新雨是家乡的骄傲,棋友们大多打过他的棋谱,知道有多少斤两,而陆鸣作为他的队友,水平当然也不会差,如此溃不成军,一定是故意所为。于是,众人的争胜之心顿时瓦解了,个个静下来听他抖开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