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男队可就比较挠头了,因为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有与日本职业棋手交锋的经验,而上次惨败给业余棋手又给大家心理上留下了巨大的阴影。薛新雨和史幽红商量了好久,等到老甘头来撵他们走时,才勉强确定了一个原则,那就是:摸清实力,稳扎稳打,先弱后强,最后反攻。
夜深了,薛新雨有点儿不放心,要送史幽红回玉仙庵,她也没有推辞。可是两人刚绕过了锦鳞阁,陆鸣就从暗处钻了出来,手中还拎着一盒夜宵。薛新雨很识趣,立即说再见走人了。他的脚步轻快,可是耳朵却格外机灵,隐隐听到了史幽红的埋怨和陆鸣的辩解。这一晚上他都半梦半醒,天快亮的时候,才突然明白了史幽红不肯说出口的原因:这次比赛的意义与上次完全不同,“对抗”二字与“抗战”只有一字之差,无论胜负如何,都会载入中日围棋交流史册。可是如何排兵迎敌,竞赛部竟然没有人敢负起这个责任来!而其中的两个关键角色,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她的男友。
想到这里,薛新雨叹了口气,陡然之间,胸中却腾起了一股豪情。在这个世界上,史幽红最依赖和眷恋的两个男人在面临风险的时候,都当了缩头乌龟;而她看不入眼的人,却未必就不能当一回中流砥柱。于是,这场中日之间的对抗,在薛新雨的潜意识中,又赋予了全新意义。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集训队的一切工作全围绕着对抗赛展开了。陈主任前段时间跟随领导去了一趟日本,拿回了很多资料。至此,大家才知道日本围棋不但没有常设的国家队编制,甚至连棋院也不负责日常的训练工作,棋手成材的途径一靠自学,二是争取成为高手的“内弟子”。比如,“藤原道场”就汇集了一批杰出的学生,他们很小就被父母寄宿到老师家中,藤原正雄和妻子照顾他们的一切饮食起居,直到能够独立闯荡棋坛为止。当然,前提条件是他不被债主封了门。
让人意外的是,虽然日本围棋兴旺鼎盛,但是一般棋手的社会地位和收入似乎并不高。据统计,如今具有职业棋手资格的人少说也有几百人,其中光九段就有五六十位,但大部分人只能靠给孩子教棋糊口度日,有点儿像中国古代的秀才,虽然有个功名,但是挡不了饥寒;如果成功打入六大棋战的循环圈,那就等于坐上了“黄金交椅”,相当于中了举人,当个富甲一方的乡绅是没有问题的;当然,要是有幸夺得一个冠军,一辈子可就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了,等于高中进士,金榜题名了。
至于对手,大家关注的焦点,当然是宫田荣树了。据说,他起手必定在星位上,最拿手的就是“三连星”布局,所以得到了一个美誉:“太空流”。这一点,倒让人联想起了一百多年前的著名棋手涉川春海。他是安井世家的掌门人,从小喜欢天文,认为天元是整个棋盘上的中心,地位犹如紫微星君,居高临下,制衡八方。于是,经过潜心钻研后,他提出了一套“天元流”,并且公然夸下海口:“第一手下天元,可天下无敌。如果失败,我终身不下围棋!”果然,他在比赛中使用“天元流”横扫千军,取得了骄人的战绩。但是,在著名的御城棋赛中,他遭遇了本因坊世家的得意弟子道策,一下子连败了十局,甚至连天元一子也被人家给拔了。羞怒之下,他倒是真的兑现了诺言,从此不下围棋了。这是棋界的憾事,却是天文界的喜事。因为这个春海后来当上了皇宫的首席天象官,开创了日本近代历法,成为了类似张衡、郭守敬的科学家。
围棋历来都是从低位向高处发展的,不知道这个喜欢高空作业的宫田荣树,是否会重蹈春海的覆辙呢?
说到这里,有人不禁好奇了,说藤原的大弟子冈村保义为什么没有来?这个冈村长得粗眉大耳,豹额狮口,棋风却是唯美的一派,看上去梅花间竹,错落有致,实际上杀机四伏,就像一条老虎的尾巴,万一不小心踩一下,可就没命了,所以获得了一个诨号:“虎尾流”。陈主任支吾了几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可是几位主力队员因为经常阅读日本围棋杂志,已经知道了真相:这个冈村保义不来,是因为他压根儿就瞧不起中国围棋!当师父藤原正雄邀请他西渡来华时,他竟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不以中国棋手为对手!”
这固然令人气愤,甚至勾起了一些屈辱历史的片段,但是又无可奈何,因为人家的水平确实在那里。光靠一股子激情,你是冲不到喜马拉雅山顶的。
队员这边很忙,集训队的领导们也没有闲着。按照对等的原则,既然日本棋手有段位,我们没有似乎显得不正规。于是,一个让人怦然心动的话题就冒出来了:谁将成为第一个九段?
根据袁招娣传来的消息,说管理部已经拿出来了一个名单,提议授予史瑞虎和陆德言两人九段,而水平比陆德言高出不少又曾在“希望杯”中击败了史瑞虎的薛平湖却没有入选,理由是他这个技术顾问属于退居二线人员,不在干部编制之列。当然,听到的人都觉得这个消息太离谱了,纯粹是子虚乌有。但是也有人发誓说是千真万确,不过材料报上去之后,被沈老将军当场撕成了碎片,还把相关人员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过,被排挤到一边的薛平湖却不甘寂寞,他说段位制度是日本特色,中国古代把棋手水平分为九品,是否可以采用?这个提议从浅处说,容易让人想起了《七品芝麻官》之类的喜剧和“一品锅”之类的美食,有点儿不大严肃;从深处讲,这是封建时代九品中正制在围棋领域的投射,不符合时代潮流,因此毫无疑问被否决了。
其实谁都知道,无论叫九段还是一品,本质上都没有什么差别,真正让人牵肠挂肚的是背后代表的地位和收入。于是,上级急忙发来了一纸通知,要求集训队暂缓讨论段位制之类的问题。没错,如果自家的九段干不过人家的二段,那可大大丢人了。就像一些热带小国,常备军队不过千把人,竟然也设有元帅军衔,那可就贻笑大方了。
主力队员加紧训练的同时,二队也举行了选拔赛。女队员中,张红芳和李爱琴水平较为突出,前者顺利出线,而后者自从坠入爱河之后,可能是因为体重原因,长时间“爬”不上岸,让舒梅脱颖而出;男队则没什么悬念,一个是宋大洋,另一个是天津来的海员王富军。
这场中日围棋对抗赛受到了上下重视,被安排在新落成的工人俱乐部举行。开幕那一天,十几位日本棋手在现场“一”字排开,男士个个深蓝西装,女士一律银灰套裙。而中方则是统一的胸口印有国徽的红色运动服。乍然一看,似乎是某个株式会社在举行全员大会,白领、粉领、蓝领全部到场。陆德言代表中方致辞后,皓首苍颜的藤原正雄就一把拿过话筒侃侃而谈。日方成员全都低首垂目,洗耳恭听,显示了极强的纪律性和服从性。宫田荣树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果然一如想象中的风度翩翩,会不时向对面的中方队员们微笑一下。当天下午,日方人员参观了故宫。第二天上午,比赛就正式开幕了。
由于是第一轮比赛,双方都摆开了堂堂之阵。薛新雨作为中方的排头兵,当仁不让对上了宫田荣树。猜先的结果,薛新雨幸运拿到了黑棋,心里安心了不少,因为“太空流”能够将先行之利发挥到极致,而今年宫田在比赛中执黑的胜率也高达八成。薛新雨以自己最拿手的“对月式”开局后,白棋果然应以“二连星”。薛新雨一秒钟也没有犹豫,立即下了一子在上边的星位上,以阻止对手形成“三连星”的宏大气势。
宫田平挂右下角小目,薛新雨简单应了一手托。白棋下扳,黑棋长回一子守角。白棋连接,黑棋向边上二路开拆,一切都按照定式进行得波澜不惊。白棋高镇了开拆的黑子一手,薛新雨心里有点儿不安了,因为到目前为止,黑棋全在三线布子,感觉上受到了压制,于是在飞起一子,准备强行出头。可是没想到的是,宫田居然脱先了,转而挂了左下角。薛新雨已经得到了一个角的实地,不肯让对手如法炮制,于是分投一子。宫田却视若无睹,靠上来直接点了“三三”。难道他要掏角?薛新雨顿生疑窦,因为这种钻地战术可不像是“太空流”的风格。为了稳妥起见,黑棋决定下扳一子。白棋随即虎尖,黑棋反打,白棋不理,任对方吃掉一子,抢占了左边的星位。从局部战斗来看,白棋并没有讨到什么便宜,似乎只是在试探他的应手。薛新雨正感到舒了一口气,宫田转而向孤立的那个分投黑子发起了进攻,肩冲之后又连压了两手,攻势颇为犀利。但薛新雨一跳一立,不但丰富了眼形,还瞄上了白棋右边脱先后的余味。但是,宫田下一步却并不巩固自守,反而“啪”的一声打在了天元一带的开阔区域中。薛新雨一见,顿时心惊肉跳,冷汗直冒。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发现:白棋右边高镇一子、左边星位一子、中央一子已经遥相呼应,宛如云中玉宫,海上琼楼,天际雪峰。
从第一秒钟开始,薛新雨就时刻防备着对方下边的二连星发威,万没想到宫田竟然施展了偷天换日的绝技,不在自己的阵势中营房造屋,却轻轻巧巧在对手的腹地中架起了一座九宫八卦炉。“太空流”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眼见形势不妙,薛新雨开始拼命侵削白棋的大模样,甚至冒险打入去破空。但是,白棋一旦建立了高屋建瓴的优势之后,强大的力量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倾泻而下。薛新雨不但没能攻破对方的口袋阵,自己的阵线反而面面漏风,处处渗水,就像是“水淹七军”中的那个庞德一样,尽管武勇不亚于云长,但也难逃被擒杀的结局。
薛新雨败了,而他的队友也没能创造胜绩。这多少有点儿意外,因为在比赛之前,中方多了一个心眼,让林家亮对阵名不见经传的梅泽志博。原以为能出奇制胜,因为林家亮虽然是个小孩,但实力仅次于薛、史、冯三人,没想到不过一百来手,也被人家杀了个落荒而逃。
第一轮,男队终于“如愿”摸清了对方的实力,可这是一个多么令人难堪的事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