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全军尽墨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头上,仿佛世界末日来了。他们连饭也不吃了,干脆把自己反锁在了休息室中,将今天的棋摆了一遍又一遍,可就是看不出丝毫的胜机。队里的工作人员人员轮番催促,可上到代理领队陆德言下到厨师,都吃了闭门羹。
快到午夜了,薛新雨正感到头晕眼花心痛腹鸣之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随即“哐啷”一声,休息室的大门被强行撬开了。一大堆人拥了进来,中间一人白发银亮,神态威重,正是沈老将军。大家一见惶然起立,神情又惊又愧。沈老将军一言不发走上前来,举起手中的拐杖,在他们每人的肩上“啪啪”敲打了两下。冯晓白单薄又没防备,竟然被打了一个趔趄。
光看这架势,大家都明白了:沈老将军生气了!果然,他要给这群不争气的小子们上一堂思想教育课。不过,他没有提赣南吃草根的苦楚,没有提沂蒙山的封锁扫荡,没有提黄泛区的烈日泥沼,更没有提那个夭折在南下途中的幼子,反而命令他们敞开肚皮:
“干革命的时候,我们都这样鼓励自己和同志:只要还有一个喘气的,中国的红旗就没有倒!你们拿镜子照照自己这副熊样,打败战就不吃不喝了?要这样的话,我早就已经饿死几十次了。你们折腾自己,不就是便宜了明天的对手了吗?”
听了这一番劈头盖脸的训斥,薛新雨的心情反而豁然开朗。没错,以自己当下的水平,输给了宫田荣树这样的世界顶尖棋手,难道还算是一个奇耻大辱吗?
随即,厨师也屁颠颠地把大家的晚饭送上来了。揭开一个大盖子一看,里面没有鸡鸭鱼肉,没有菜肴汤羹,连碗碟杯筷也没有,只是一个脸盆一般大小的蒸饼,里面包裹着一层层的馅料。这种蒸饼看上去普通不过,却名闻遐迩。当年沈老将军挥戈东进抗日,在江淮以五千子弟兵击溃敌军三万之后,当地百姓就送来了这种蒸饼祝捷劳军。今天特意又端了上来,其心意自然无须赘言。蒸饼切成八瓣后,每人直接用手拿了一块放到了嘴巴里。看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沈老将军半是欣慰半是责备地说道:
“今天细妹子们很争气,与日方打成了平手。你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难道不应该去祝贺她们一下吗?”
他的话音未落,四个女将就一阵风跑进来了。原来,她们刚才已经在门外偷听了好久,可就是不敢进来。
女队的战况,男队员们下午其实就已经知道了。薛新雨一眼看到了满面春风的史幽红,就恭喜她先拔头筹,拿下了日方主将寺岛多加子五段。史幽红正在兴头上,向他含笑点头,说了一个谢字,人已经飞到了陆鸣的身边。陆鸣见了她,悄悄笑着说:“要不是被他们锁在这里,我早去看你了。”薛新雨不知那是他的真心话,还是在开玩笑,但见史幽红笑靥如花,柔眸似水,可见两人表面上不露声色,暗中感情却与日俱增。他正在压制心头的失落,见舒梅已经笑吟吟地站在了自己面前。一段时间以来,她对薛新雨总是半冷不热,今天赢了棋,兴奋之下见了谁都觉得可亲。于是,薛新雨又猛夸起了她:
“那个菊池老太太上次可嚣张了,这次被你修理了个没脾气,可算是报仇了!”
“你也一定能赢的,我相信。”舒梅说完后,鼓起薄薄的红唇,认真点了一下头,似乎这个带有明显日式风格的动作,能够将自己的力量传输到薛新雨身上。
戚玉秀和张红芳虽然输了棋,但知道现在最艰难的是男队,何况其中还有自己的恋人,于是也挨个给他们鼓励打气。现场热情洋洋,情意融融,自从集训队成立以来,从没有出现过这样同仇敌忾的团结局面。
第二轮,薛新雨对上了川口冲三八段。这个对手已经五十多岁了,有点儿谢顶,看上去和蔼可亲又有点儿暮气沉沉,样子很像风靡一时的动画片《铁臂阿童木》中的那个茶水博士。更有意思的是,从落下第一子开始,他就不停地自言自语。说这是损招显然不客观,因为他只是在灭自己的威风,翻来覆去就是“不行了”、“坏了”之类的词,反正日语中所有的倒霉话都说尽了;可要说他的嘀咕能够长对手的志气,也未必尽然,昨天王富军就在他的唉声叹气中被硬生生屠掉了一条大龙。
今天川口执黑先行,他的棋子东一粒西一粒的,洋洋洒洒布满了整个棋盘,似乎不是在下棋而是在种豆子。但是不知不觉之中,这些棋子相互之间就会连缀成片。当然,他的目标只着眼于具体的战斗,远没有“太空流”那般壮阔高远。薛新雨知道,如果跟着对方的调子走,最终只会变成一只落网的蛾子,越挣扎缠得越紧。于是,他干脆以毒攻毒,同样也对黑棋来了一番穿针引线,让盘面陷入了复杂缠斗的乱局中。任何高明的军事家都知道,指挥作战中最困难的不是如何将兵力投射出去,而是如何把队伍收拢起来。果然,面对这一锅黑芝麻白米粥,川口的喃喃声变得越来越大,以至于影响到了其他棋手的比赛,裁判不得不向他举牌警告。经过一番激烈的对杀和转换之后,双方死伤狼藉,弃子成堆,但局势也逐渐明了起来。薛新雨在实空上已经取得了领先,但有一个角像落了苍蝇的雪糕一样不干不净。于是,川口断然打入了胜负手。薛新雨花光了剩余时间进行长考,最后还是决定做劫求生。川口一看大喜,连口头禅也忘了念叨了。经过了冗长而紧张的打劫,白棋这个角丢了,但黑棋也损失不小,胜负天平在细微之间摇摆。最终,薛新雨幸运地粘上了最后一个空,以四分之一子险胜对手。
但是,比赛结束后川口却迟迟不肯复盘,坐在那里啰啰唆唆说个不停,情绪看上去很激动。这一下,将裁判和翻译都招过来了。但是,翻译是个外行,不明白川口满口的术语,而裁判又听不懂日语。双方猜了一阵哑谜之后,反而是局中人薛新雨第一个明白了过来:
“川口先生的意思是:按照日本围棋的规则,黑白双方棋子之间的每一个空格不需要填满,所以他认为自己赢了半目,要求更改比赛结果。”
此言一出,中方人员顿时震惊不已,因为按照签订的备忘录,比赛规则以东道主的为准。第一回合在北京举行,当然遵守中国规则。可是,日方组织者竟然忘记了将这一原则通报给代表团的每一位棋手,也许在他们看来,中国棋手全部不堪一击,根本就没有能力下到锱铢相较的程度!
于是,经过中方人员的据理力争,尤其是拿出了备忘录中的日文附件,川口这才悻然作罢。不过,他的嘴巴并没有闭上,埋怨说早知道要按照中国规则补赛,自己就不会在优势条件下那么放松了。不过,无论他是假作态还是真懊悔,比赛结果已经成为铁一样的事实:薛新雨终于为中方赢得了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每天比赛结束之后,藤原正雄都要选讲其中一局,这也是对中方棋手的培训课。昨天,他将薛新雨数落得体无完肤,今天又将川口骂了个七荤八素。藤原的点评切中要害,发人深省,让人心服口服,可是薛新雨见到川口一句一个鞠躬,一口一个哈依,又替他感到难过,因为从辈分上讲,川口和藤原其实是一代人。随即,他又有点儿羡慕了:日本棋手骨子里尊崇的是强者为王,不像中方集训队还是论资排辈。
薛新雨满心欢喜地走在了工人俱乐部中,见了人就打招呼,不管认识不认识。毕竟,这是人生中的一个里程碑——当然,前提是他在围棋这条路上走得足够远。看来,今天沈老将军拍打在自己肩膀上的,一定不会是那根拐杖了。他正在得意之时,却见到陆德言和史瑞虎。自从秦双河走了之后,两人就成了莫逆之交,什么事情都一起商量,关系甚至比自己的儿女还要默契。虽然之前没有能够共同荣膺九段,但今后当亲家几乎是板上钉钉了。
见了薛新雨,陆德言和蔼地夸奖了几句,史瑞虎却视而不见,似乎这场胜利不足挂齿。而就在昨天晚上,为了庆祝女儿旗开得胜,他还特地宴请了陆家父子一回。在酒桌上,史瑞虎说自己太高兴了,一是女儿终于抢了薛家一头,出了多年的闷气;二是自从老陆高升代理领队之后,自己工作舒心,心情畅快,有得遇知己之感。他满脸溅朱如一面红旗,而陆德言的大拇指也高耸如一根旗杆,说:“整个围棋队,论气概论人品论棋力,我就服你老哥一个!现在要掌握这么大的一个盘子,没有你老哥的鼎力支持,我可是玩儿不转的。”然后,他又笑着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咱们现在是两家人,将来可就是一家人了!”
史瑞虎听了高兴,逐渐有点儿喝高了,冲动之下,大声说择日不如撞日,今晚这顿酒,就等于为两个孩子订婚了!想起多年来培育女儿的酸甜苦辣,他不禁老泪纵横,使劲拍着陆鸣的肩膀,带着呜咽声说道:
“今后,我可就把幽红托付给你了,你可不许让她受一点儿委屈呀!”
陆鸣一听屁滚尿流,立即来了一番指天誓日,恨不能用筷子将自己的心挑出来给未来的老丈人看。可惜这番对话史幽红根本没听见,为了率领女队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她整天待在工人俱乐部中,从没有离开一步。
这一切,薛新雨当然更是一无所知。他在得意的游逛当中,又见到了陈主任。他这时才知道,昨天沈老将军听说棋手们赌气不吃饭,情急之下连夜从医院偷跑了出来。可是这样一折腾,他的病情又加重了,今天一早就被送到了特护病房,不要说再来看望大家了,连能不能下地都说不好了。薛新雨听了难过又感动,当然也有几分遗憾。
虽然今天男队只赢了一盘,但毕竟破冰了,让队友的压力陡减,而女队更是出人意料地取得了满堂红。于是,餐厅里热闹非凡,笑语盈耳,一扫昨日的阴霾。更让人羡慕的是,饭后还来了一位新闻记者,说明天报纸上要出一个专题,特地来采访表现优异的薛、史二人。
来到了会议室后,记者按照惯例,要请他们谈一谈比赛感想,尤其是要深挖一下获胜的思想根源。史幽红是集训队中公认的才女,还在晚报发表过诗歌小品,唯独不会应付这种问题,连那些普通人耳熟能详的套话也说得磕磕巴巴,倒把自己窘得满脸绯红;而薛新雨就乖觉多了,马上说我们男女队之间一向团结互助,尤其是昨晚她们对自己的热情鼓励,是自己能够打败川口的巨大动力。为此,他还讲了不少生动情节,其中当然不乏添油加醋之处,让史幽红听了一愣一愣的。可是记者听了却兴奋不已,把每一个细节都认真记录了下来,还说这些故事太鲜活了,是集体主义精神放光芒的一个典型例子。
“你怎么随口就瞎编呢?你刚来的那天,我和你的确下了一盘让子棋,可那是入门的考试,不是一般人所说的指导棋。听你这么一说,人家还以为你的棋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呢?”一出门之后,史幽红就埋怨了起来。
“记者当然不明白,可读者又有几个明白呢?人家今天采访的主角是你,我不过是个添头而已。你们女队为男队助威,那是真正的雪中送炭;而我替你加码上料,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就算是礼尚往来吧!像你以前说的一样,我们又扯平了!”薛新雨笑着回答道。
史幽红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说:“你以后不要太夸张了,小心说错了什么,给自己惹来麻烦。”见她第一次关心起了自己的安危,薛新雨心头雀跃,又见陆鸣不知去向,就邀请她一起去俱乐部的咖啡厅坐一坐。
“我听说,这里是全北京唯一一家可口可乐售卖点,而且从不对外开放。要不是这次参赛,我们还没有机会尝一口呢!不过,我听爸爸说过,新中国成立前他曾经喝过几次可乐,味道很苦,就像中药一样,一点儿也不‘可口’。”
可是史幽红推辞了,借口当然是酒精饮料容易让人兴奋,不利于休息和备战。
“我看你刚赢了一盘,似乎有点儿烧包了,小心明天栽跟头!”刚说完之后,她又觉得太不吉利了,何况人家请客也是好意,未必存心要取陆鸣而代之。于是,她马上更正说:“你只要把劲头放到比赛上,就一定能够再创佳绩。”
“我知道,你只要用心做什么事,就一定能让人刮目相看。就像那幅《竞赛之后》,画得真好看——每个女队员都夸好看。谢谢你!”
史幽红的安抚起了相反的作用,让薛新雨一夜都没睡好。显然,她已经看过了那幅《竞赛之后》,作为薛新雨精心描摹和刻意取悦的主角,她之前为什么装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呢?想到这里,薛新雨竟然恼恨起了冯晓白:起什么名字不好,偏偏给画起了这么一个晦气的名字,似乎是讽刺自己在这场爱情的竞赛之中成了马后炮。
史幽红夸自己画得好,究竟是真的很欣赏,还是仅仅对失意者的安抚?也许,现在还不到绝望的时候,因为那幅画就一直挂在女队员宿舍的墙壁上,史幽红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于是,薛新雨又发了呆念:
“她什么时候会回心转意呢?也许,就在那只凤蝶落下来的时候吧?”
可是画中的蝴蝶不遵守自由落体规律,不会自动下来嗅姑娘的发香,这该怎么办呢?薛新雨还没有想停当,但他的辗转反侧,已经害得同室的宋大洋也睡不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