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药力没有逼迫出周银杉想知道的人名和组织,却意外给了他思考范围之外的线索。
怪不得觉得名字熟悉。滕之蛟是当年通知戴笠戴老板的那个人,带着王劲哉的亲笔书信,直陈日本人贴得满街满墙的仁丹胡子广告,其实是留给日军的情报暗号,叫友军上下小心对付,云云。戴笠得了消息,高兴坏了,特意做东请滕之蛟吃了一顿黄鹤楼。
而这个滕之蟠,同滕之蛟形容相当,只能是嫡亲兄弟了。陕西人,一二八师的,自然是来找他们老大的。这是最顺捷的推理。
一时惦起妻女来。太太在浙江老家那边,怕是早就已经上了开往对岸的船了。太太向来长袖善舞,那点事难不倒她。
周银杉在黑夜里,独自抽了一整晚的烟。
五
周银杉打开收音机,先收听中央社广播,再收听新华社的。
刚刚升任川湘鄂边区绥靖公署主任的宋希濂在战区里疲于奔命,试图抵挡解放军的锋芒。两军对峙到这个份上,早就不是战术上的拼争,纵然宋希濂有挽狂澜于既倒之能,却也无力回天。
自年初北平那边傅作义宣布和平起义后,解放军的部队势如破竹,而国军节节败退。蒋中正老早宣布下野,无奈垂帘听政也没用,只得和一干大员渡过海峡,说是准备伺机反攻,东山再起。而周银杉这些鹰犬爪牙,仍然固守着党国腹地最后的营垒,作困兽之斗。
就在周银杉极力掩饰焦灼心态之时,滕之蟠也忙着动他不擅长的脑筋。
在民国三十二年二月之前,滕之蟠过多地耗费自己的身体,他希望自己整个人都变成一杆不断击发的中正步枪。而在民国三十八年将尽,他落入陷阱,其实是自投罗网,在讳莫如深的周银杉的手掌心里开始了休养生息。
山城重庆嗜辣,滕之蟠却也甘之如饴。那些让人舌头发麻的辣味反倒刺激他回忆起童年。
那时他还叫小蟠儿,和胞兄小蛟儿两个顽童撕撸打闹,情重姜肱,在父母膝下色笑承欢。要不是跟王老虎出陕抗日,那个二月,那个要人命的冬天,兄长滕之蛟无意中把一二八师的部署透给古鼎新旅长,却不知古旅长成了叛徒,早跟日军暗通款曲……那一仗,害得全师覆没。滕之蛟伤心悲愤,直说对不住师长对不住弟兄,毫不犹豫,饮弹自戕。
……
早上忽然上了油泼辣子酸汤面,倒让滕之蟠又想起关中种种美味小吃。
“好吃好喝,要招待我上路吧?”滕之蟠问看守。
看守说,“上路不上路,我们不知道,这都是周主任吩咐的。”
滕之蟠来者不拒,拨拉着辣子。周银杉他这么客套殷切,还不是蛇蝎心肠。也罢,美味在前,虽阿鼻地狱吾往矣——老子的秘密,你能套出来就见鬼,有种就来当面较量。
周银杉却好几天没有露面。周围一些看守,说些有的没的,就明目张胆对着滕之蟠指指戳戳。滕之蟠装作不经意地,听到看守们说周银杉去了贵阳。
九月潮热得很,一连几日,天幕厚重,弥漫着灰锵锵的颜色,好似一个铁盒子罩着,让人舒缓不得。下旬的一天,周银杉又一身刻板的中山装出现了。
囚室里仍然只有两个人。
周银杉“啧啧”两声,“滕上校,你应该多走动走动,打开房门,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滕之蟠说,“谢谢长官费心,我稍微动一动,你的眼线就到处盯梢,我这个疑犯实在消受不起。”
周银杉笑了,说“是我的疏忽,从今天起我把他们都撤了。”
滕之蟠说,“这样你下手就方便了!”
周银杉说,“对。”
“那就给个痛快的。两下都便宜。”
“我用刑了,你敢不敢接招?”周银杉脱掉制服外套,挽起衬衫的袖子。
“长官又搞了新招数?好得很,我奉陪!”
“你最好翻过身去。”周银杉蛊惑他说。
滕之蟠哼了一声。且看这笑面虎如何行事。他胸前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不怕俯压,也便依言趴在床上,“长官心虚了,害怕看着犯人?”
“也许。”周银杉不慌不忙把木窗关上,屋子里的暗淡使人神经放松,昏昏欲睡。他搓热了手指手掌,开始揉捏滕之蛟的肩颈,顺着脊柱一个关节一个关节的摁着,而后大腿各个穴位。
“滕之蛟,他是你兄长吧?当年仁丹胡子情报之功,我对令兄也是久仰,今番我们见了面,就算他乡遇故知吧。”周银杉忽然客气起来。
“看来老子的事你都知道了?”
“也不算很知道。我此番来,就是想知道你用了兄长的名字,究竟有何贵干。”
“我兄长战死了,我师长最得意他,我就继承了他的名字。”
“难道不是来救什么将军?”
“我一个残废?得是的。我好的时候,十个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这个,我得承认。”
“我外爷是重庆北碚的人,母亲走不动了,叫我来给老人烧纸。”
“那,滕上校养好伤,我亲自陪你,一起祭奠祭奠老人。打了这么多年仗,多少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都不容易。”周银杉暗笑,居然还想在我这里隐瞒。
“我兄长念的是黄埔,我就不爱读书。人家母亲都疼小的,偏我母亲就爱大的,说我兄长光耀门楣。”
“我倒是小时候好玩,什么都想试试,喝酒划拳跳舞打牌,不敢说样样精通吧,还学了点按摩。自从进了军统,我发现按摩这门手艺真不错,能让人生,也能让人死。”
“你们军统尽躲在背后开枪,不爽利,哪有我们一二八师戳鬼子豆腐痛快。”
周银杉轻轻叹了一声,“那你就不知道了,各行有各行的难处。上兵伐谋,咱们阳谋阴谋都要使。我在息烽集中营,可是有一招,囚犯不叫‘囚犯’,要称‘修养人’。我还办工厂、农场,开煤窑、商店,让‘修养人’参加劳动,哼,凡我手里的犯人,管你是共产党,还是异见分子,还是我们自己人犯了事的,只要在息烽安了家,就没有能好好走路的。息烽还评了模范监狱呢,可又如何?现在,你知道党国的现状吧?对了你这里没有收音机,我可以告诉你,你军、我军战略转进,我们的军队刚刚收拾了旧河山,现在要拱手让人了……”
滕之蟠说,“……可是王师长也尽是凶我,说我总学他剽悍,也就学个三分像,不好。遇事要过一过脑子。”
周银杉说,“……我就是再殚精竭虑,也独木难支。总统先生都放弃了,他把烂摊子都推给李宗仁,可除了白健生有谁听德公的调遣?谁不知道老头子要垂帘听政?”
滕之蟠说,“……日本人那仁丹胡子广告,其实是我发现的。我见他有的胡子冲上,有的胡子冲下,也有一上一下的,只是觉得有趣,才告知我兄长,我兄长不愧念了军校的,脑子转得快,看出这里蹊跷了。鬼子拿这个传递情报呢。小胡子两角都朝上翘时,是告诉日军,前方没有中国军队;向下翘时,是说有中国军队重兵把守;路口的小胡子左下弯时,左路不通;右下弯时,右路不通……哼哼,师长自然是把我兄长一顿夸。”
周银杉说,“……要知道,维护一个政权,要有一大批精神病来献身,为它赴汤蹈火。民主民权民生,当初我们是怎么投身革命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这是措施,是权宜之计,这不是主义!主义怎可随便改弦更张?”
滕之蟠小声唱起来,“我兄长经常唱——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携着手,向前进……”
“……路不远,莫要惊,……亲爱精诚,继续永守……”周银杉和着他。
滕之蟠说,“亲爱精诚,继续永守——周长官,我看你是黔驴技穷了。”
“黔驴技穷也在所不惜。”周银杉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非敌非友的两个人自说自话着。一个叨叨着打鬼子的光荣史,一个对时局牢骚满腹,彼此想找个听众倾倒一番。天要翻地要覆,就算有一两个人躲进小楼成一统,终究成不了气候了。
可是……滕之蟠心里叹着,不服气起来。什么时候却跟周银杉这家伙心有戚戚!好像他兄长之蛟一样跟他说起话来。难道就因为他这个笑面虎暂时没有用刑,还奉上了按摩?不,这家伙怀疑他滕之蟠是共产党,而且要套出他的任务。
但他滕之蟠自己对共产党也没有多少深刻的认识。
铁嘴是个好人吧,可是还隔着一层。他对滕之蟠的战斗技能有多热络也就对他的心思有多疏远。他知道滕之蟠是死硬的王老虎主义——共产党是不讲个人崇拜的。
国民党自己人倒屡屡背信弃义,胡宗南奉着委员长蒋中正的令,把王劲哉诱到大雁塔关起来,王劲哉伤透了心,借着老早给毛润之李先念写过信的交情,干脆投了共产党了。他小蟠子还在固守着什么呢?
“周长官,听说你出了趟远门?”
“你消息很灵通嘛。我是去……拜访了几位故人。”
“可有我的乡党?”滕之蟠警觉起来。
周银杉直起身来,揩着额上汗水,“滕上校,尽管你享受到我的亲自按摩,但永远别忘了,在这里,只有我问你答的份!”
……
此时周银杉的手指和手掌给滕之蟠留下从未有过的奇怪感受。在不断按压和敲打之下,滕之蟠受损的肌体开始了活力和新生,就仿佛流动的冰山遇到春水,渐渐消融。
“周银杉真阴险!想让老子就范不成!”滕之蟠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