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到极致者,往往雌雄莫辩,于此两位大师身上,可不正见应验?梅孟这一代伶人之前,真正的好戏懂戏之人,往往是背对着舞台听戏的,摇头晃脑,闭目细品,听到好处,便轰然一声叫起好来,往往吓得那不懂戏的人一大跳——这叫好的分寸和时机,也是大有讲究,分毫也错不得。
然梅郎一出,满城之人倾欲狂,不惟摩登淑女新潮绅士们走进了戏台,眼睛眨都不眨盯着台上的曼妙身影,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秋。古来有此佳人不?”以男子之身反串女子,恰如以惜花爱花之人,来描摹花之芳魂玉骨,惟妙惟肖之余,更兼追魂摄魄。“尽取古来佳人珠啼玉笑之全神,化为今日歌台梅郎兰芳之色身”,也难怪诗人要感叹,“男子皆欲娶兰芳以为妻,女子皆欲嫁兰芳以为妇。”
梅兰芳成名后数年,小冬也开始崭露头角,经过当时上海最红火的剧场“大世界”与“共舞台”的历练,加之在无锡、汉口等地的驻场演出,于南方观众的心目中,小冬已俨然海派京剧一名角矣。然而当时梨园行有句话,“北京学艺,天津唱红,上海赚钱”,盖京城乃京剧肇始兴盛之祖地,天津观众素质之高眼光之挑剔为别处所无。更夸张的说法是,“上海人三百口同声说好,固不及北边识者之一字也”。因此心高气傲的小冬,也决定北上京津,一则大好年华怎肯请抛弃?且检验一下自己的含金量,二则也为艺无止境其乐无涯,尚需继续奋勇精进。1923年,孟小冬启程北上,年方二八,正是风华初露时分。
游龙戏凤一度,目成心许几回
孟小冬这一来,便为此后的一幕传奇大戏拉开了序幕。
凭小东的才艺样貌,在名角荟萃的京城出人头地,实乃意料之内情理之中,她心仪“余派”久矣,每逢余叔岩登台演出,必亲身前往认真观看细心揣摩。在北平的首次公演便一炮而红,其后不久又加入京剧“行会”,获得了同行及业内人士的正式认可。一条铺满鲜花的锦绣之路,在小东脚下慢慢展开。
1925年,在一次堂会上,梅孟二人终于相见了。此前虽同在开明戏院挂牌演出,然因时间不同,只是空闻其名,今朝得见其人,第一次合作就默契万分,你来我往好不精彩。
合作剧目是经典名剧《四郎探母》,虽为老生戏,但梅氏的铁镜公主同样戏肉颇多。戏曲行中,有人托戏,亦有戏托人,到这两位手里,却是人戏不分珠联璧合。其时若我在台下,也当看痴了过去。
宋辽金沙滩一役后,杨家父子兄弟死伤飘零。杨四郎受伤被俘至辽,易名为木易(合起来为繁体杨字),被招为铁镜公主之驸马。十五年间夫妻相得,忽大战又起,四郎偶闻老母佘太君率杨家儿女尽临前线,思还见母一面。无奈何向铁镜吐露实情,得铁镜从其母萧太后处盗来令箭相助,连夜出关至宋营,亲人相见,好不惨切。四郎归辽后事发,太后大怒欲斩其首,经铁镜求情,遂无罪释之。
这边厢四郎自比为笼中鸟浅水龙,苦闷无已,那边厢毫不知情的公主却怀抱娇儿,心情大好地登场了,“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艳阳天春光好百鸟声喧,我本当邀驸马同去游览——”,知情解趣的娇妻却蓦然发现丈夫的不对头,于是一场好戏开锣了。
“莫不是母后娘将您怠慢?”“莫不是夫妻间冷落少欢?”“莫不是抱琵琶另想别弹?”公主故意卖了几个关子,眼见驸马苦笑连连,均是摇头否认。于是道出真正原因,“莫不是您思故土久离中原?”杨四郎惊喜万分,但仍不敢放心,非要让公主“对天盟誓愿”后,他才能道出实情。
枕边人竟是大名鼎鼎的杨四郎,公主心中既惊且痛,百感交集,从前的些许疑惑忌讳处,此刻似乎也都有了答案。两家,乃至两国间的恩怨纠葛,真是一笔算也算不清的糊涂账。她思前想后,最终款步向前,表示“从前事一笔勾两相休怨,我和您好夫妻到老百年”,还要向他赔不是,“不知者不怪罪您要海涵”。这般能屈能伸的涵养和审时度势的智慧,无愧于一国公主。杨四郎也心领神会,“这都是老天撮合难料算,我二人到白头捐弃前嫌”。
这对夫妻的远虑解决了,可还有近忧呢。杨四郎无论如何要回去见母亲一面,而做出了决定的公主也毫不犹豫:帮夫君,一定要帮。但世事一报还一报,“适才要咱盟誓愿,您对苍天也表一番”——剑拔弩张之余,又添了几分以牙还牙的小情趣,刚刚示弱的公主,此刻成功扳回一局。
窃以为全戏的主要关卡,全在此“坐宫”一折,不惟场面上好听好看,两人无形之间的交锋取舍,已经蕴藏了一个家国天下的大命题:所以演对手戏的生旦必须旗鼓相当技艺高超如华山论剑国手对弈——杨四郎在故国与妻儿间的两相挣扎固然难描难画,铁镜于小女人的烂漫之下暗藏着的凛然机变又何尝不是精彩万分呢?
小冬扮相清俊,一袭长髯,凤眼长眉,开口似有金石裂帛之声,穿云度林教人击节;梅郎妩媚华彩,一颦一笑活色生香,公主威仪自在其中。他一挑眉,是鹦鹉前头不敢言的几多无奈;她一俯首,是不识张郎是张郎的困惑不安;他一回身,是前程后事不可知的四顾茫茫;她一落泪,是宛转心伤剥后蕉的爱恨绵绵。
故事最终还是以大团圆落幕了,然四郎面对老母倾吐肺腑时,说自己“胡狄衣冠懒穿戴,每年间花开儿的心不开”,可见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啊。在旧本的《四郎探母》中,杨四郎甚至在宋朝还有独守空房十五年的原配,如此一来,这个故事的色调便更要沉重几分了。
国人最善于如此举重若轻小中见大,不了解此,不知何谓治大国如烹小鲜,何谓家事国事天下事——原本皆是一体,不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已。恰巧,小冬和梅郎,原本都精擅于此。
如果说本出戏掺杂了太多的政治因素而显得有些沉重没那么可爱的话。他们的第二次合作《游龙戏凤》(又名《梅龙镇》),却实实在在是一场浪漫有趣的轻喜剧,考虑到正德皇帝的皇家身份,它几乎可以看作是古代东方版的《罗马假日》。
这出戏简单到几乎没有什么情节,微服出巡的正德皇帝来到了梅龙镇,看到了美丽活泼的李凤姐,一个调戏与反调戏的故事。谁说当时的观众没有恶趣味呢?他们其实和我们一样,最想看此类戏码:台下循循儒雅的美郎君,台上却成了娇嗔羞怯的俏佳人;戏外中清冷自矜的奇女子,戏中却成了风流放诞的小皇帝。这戏里戏外到底有几重光景?怕是谁也分辨不清了。
在戏里的凤姐,这位笑嘻嘻的军爷甚是惫懒,但并不是那么讨厌,甚至,还颇有几分好看呢。只是他一会要亲手递给自己银子,一会又要窥探自己的卧房;一会动手动脚,一会又要自己斟酒,真真可恼。只是凤姐又岂是寻常面皮薄嫩的小娘子呢?且看她嬉笑怒骂从容应付,却又不曾教客人真恼了去——倒真有几分龙门客栈金镶玉的风采呢。只是这军爷当真是普通的大头兵么?为什么竟敢口出狂言,还风言风语,说什么“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一气之下,凤姐索性把花儿掷到地上,躲避回屋。谁知又被这狡猾的军爷骗开了门,她叫人来也不怕,她喊哥哥也没用——这可如何是好呢?
欣赏够了凤姐窘态的正德道破了自己的身份,知趣的凤姐连忙双膝跪地,“尊声万岁把我封”——看官千万别觉得无趣,谁说这是纯粹的爱情故事来着?正德似真似假,“孤三宫六院俱封过,封你闲游嬉耍宫”。闲游?嬉耍?这可不是什么凤藻关雎、永和景阳,却是哪路名号来着?此时,有心人已经恍然大悟,戏,终究是戏,不若就停在最欢乐美满的这一刻吧,何必苦苦追问后来呢?
落花犹似坠楼人
舞台上的好戏落幕了,生活中的好戏才刚刚开始。其时,虽然梅兰芳已经有两位太太(大太太王明华,二太太福芝芳),但“梅党”人士都已经看出了梅孟之间那份暗潮汹涌的情愫。好事者齐如山、冯耿光等开始撮合两人。但这时现实的问题降临了,傲骨嶙峋的孟家女儿岂肯为妾呢?当然,这也难不倒神通广大的梅党们,他们给出的解决方案便是:兼祧。按旧时礼法,梅兰芳伯父并无儿子,因此梅兰芳一人肩负着梅氏两房的香火重任,可以娶两位太太,分别算作两房正室,不分大小,一视同仁。
这个空头支票许下去,早已经有情饮水饱的小冬自然毫无疑义,1927年初,两人摆酒成婚,以往台上的游龙戏凤,此后却成了生活中的倒凤颠鸾。观者皆谓天作之合,两人自己又何尝不是心满意足呢?
名定兼祧,这其中的隐忧孟小冬当真全然不知么?未必,只是情到浓时无所顾忌,不过是拚却一生休,尽君一日欢罢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就好。何况她的梅郎,会不给她一个明朗的交代么?小冬欣欣然地,开始享受这美好的“同居”生活了。
和所有的才子佳人一样,他们也有过一段“折尽一生清福”的好时光。小冬做回了宛转蛾眉,梅郎也当起了天下女子皆欲嫁的好好丈夫。两人天分既高,才情亦广,乐趣故多。传统如书画,新潮如摄影,两人都玩得不亦乐乎。在梅兰芳的一张小像中,他侧向墙壁,左手捏起,小冬顽皮地在照片上写到:你在那里做什么啊?梅郎也提笔回应:我在这里做鹅影呢。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后来小冬你心如死灰时,可曾在佛经中读到过呢?是振聋发聩?还是酸楚温存?
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这注定是个多事之秋,一声枪响,无端惊破了鸳鸯梦。梅兰芳被杀了?疯狂戏迷争风吃醋?无辜路人卷入其中?种种声音一时甚嚣尘上,梅府众人一时焦头烂额。
这桩杀人惨案的真相,我们已不可全然得知,电影《梅兰芳》采取了可能最接近真相的一种说法:孟小冬的某位戏迷痛心于偶像婚后的悄然归隐,故有此过激之举,谁知竟酿成了不可收拾的后果。
事情一出,小冬委屈愤懑不已:这同自己有什么相干?然梅党诸人却并不这么认为,总归齐大非偶,小冬其人,莫不就是招惹是非的根源?
此时,福芝芳的反应却只有一句话:“大爷的命要紧。”多么的不通情理却又占尽上风,无论是非曲直事情真相如何,在她心目中,只有大爷才是最最紧要的。也难怪梅兰芳和梅党们的感情天平,终于渐渐倾向了她这一方,福芝芳委实是个聪明不过的女子。而这份聪明,多数情况下却是以委曲求全和随分从时的面目表现出来的。像薛宝钗花袭人一类女子,常常会自嘲“像我们笨笨的倒好”,却是谁也不敢小觑了她们。
这总让我想起那出《灰阑记》,亲生母亲和养母争夺儿子,法官让她们拔河,谁把孩子拽过去就算是谁的。两边大力争扯间,孩子痛哭出声,亲生母亲连忙放手,养母正得意洋洋间,法官已经做出了正确的审判:只有真正的母亲,才不舍得让孩子疼呢。把孩子判给了先放手的那个。
得失之间,爱恨之间,不过是一线之隔。谁先爱谁就输了么?未必!谁更爱谁就会输么?更加说不定啊。
纵使相逢应不识
电影《梅兰芳》的编剧严歌苓说,梅兰芳是一位“温柔的抵抗者”,心有磐石,表以蒲苇。小冬却是截然相反,直如银瓶乍破水浆迸,又似铁骑突出刀枪鸣。事故发生后不久,梅兰芳为躲避是非,赴天津演出,此时伴在他身边的,正是那位向来低调谦和、从容大度的二太太福芝芳。
孟小冬的应对,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她邀请了昔日的王牌搭档,大造声势,宣布自己将于津门复出首演,半是热情半是怀念的戏迷报之以山呼海啸般的欢迎,而重新回归舞台的孟小冬,也没有让他们失望。技艺更成熟,扮相更飘逸,曲调更深沉了,听罢余音绕梁,三月不知肉味,“冬皇”的称号,也在这个时候被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喊了出来。
小冬的炙手可热,一时风头无二,但这是否是她最想要的呢?衣锦还京后,梅兰芳亲赴小冬住处再三致歉,两人似乎又重归于好。其后的香港上海之行中,梅郎的身边,岿然并立的,是风华更盛的孟小冬。
两个女人的暗战还未终止,梅兰芳却有了更远大的目标:赴美演出,将古老东方这门神奇的艺术瑰宝,推向那个灯红酒绿的霓虹世界。注定要名垂青史的此次美国之行,吸引了梅兰芳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次陪伴梅兰芳远赴重洋的是谁,决定了此后她在梅郎身边,更是心中的位置和高度。小冬志在必得——梅党诸人特意为此次演出制作的纪念品中,都印上了她的头像。福芝芳却搬出了最为有利的杀手锏:如果不让她去,她就算把腹中的胎儿打掉,也要陪伴大爷一起的。
世外仙姝寂寞林,怎么敌得过山中高士晶莹雪呢?这场战争的结果,说是两败俱伤也好,重新回到起点也罢,两人都没和梅兰芳一起去美国。事实上她们都明白,福芝芳虽然没赢,但小冬却真真切切地输了。
你同她讲伦理时,她搬出一夫一妻的民国新法;你与她说承诺时,她搬出数年含辛茹苦忍辱负重的情分。即使什么都不说,她还有孩子这个无往而不利的武器。争是不争,不争是争;进退有度,软硬得时,小冬如何招架得住?
与其忧伤以终老,不若同心而离居。分手之际,小冬有言,“今后要么不唱戏,再唱戏不会比你差;今后要么不嫁人,再嫁人也绝不会比你差”。这样的负气,毕竟还是因为太在意。后来的事,我们大家都清楚了,她漂洋过海,做了昔日大亨杜月笙的五太太——纵使还是妾,也总算是妾身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