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起案件起因很普通,不过,其过程却令人骇异。
那是十月份第三个周六的上午,外科医生刘仲德家的门铃忽然急促地响起。刘仲德是第一人民医院的主刀医生 ,向来有医院第一刀的美誉。
这一天,是他的休息日。然而,和许多大医院的主治医师一样,他也有自己私下设立的治疗点,偶尔也到一些 小的医院帮忙会诊。所谓会诊,其实并没有得到自己医院领导的同意,而是像艺人那样走穴赚外快。
刘仲德听到门钤声,立即意识到门外站着的,很有可能就是他的客户。于是,他打开了防盗门。
门外站着一个中年人,看年龄,和刘仲德相仿,甚至连衣着的档次都差不多,从头到脚,一身名牌。只是,他 脸上写满了惊慌,“您是刘医生吧?我有件急事需要请您帮忙。”
刘仲德示意那人走进来,很矜持地指了指客厅里的沙发,示意那人坐下来说。“是这样的,我是外省来此地做 生意的,主要是做乳胶漆的批发,向这里的零售点供货,差不多快三年了。说实话,生意做得挺不错。这一次 来,我带了一个女孩子,我们住在铁山宾馆。今天下午,也就是一个小时前吧,她突然用了我随身带的一种唇 膏。就是这管唇膏出了事。”
刘仲德没有接茬,因为他知道,这人的来意就要说出来了。
“那种唇膏,那种唇膏是添加到乳胶漆中的一种香料,闻起来很香,但是有剧毒。说实话,毒性究竟大到了什 么程度,我也不太清楚。可是,她用的时候,我恰好就在宾馆的房间里,听到洗手间咚的一声,我急急地冲了 进去,她已倒在了地上,手里面,还攥着我带来的那管唇膏。我当即把她送到了附近的诊所,听诊所的医生说 ,要医治她,必须得由您亲自出马才行。”
刘仲德慢腾腾地说道:“哦,是这样啊。那你为什么不把她送到我们医院,然后由院方通知我,岂不是更好吗 ?再说,我连这唇膏是什么配方也不清楚,作为一名外科医生,我也是爱莫能助,只能对你说抱歉了。”
人就是这样,他原以为马上就可以完成的任务出了岔子,会千方百计地补救。刘仲德明白,这个猎物就要吞饵 了。
果然,那人一见到刘仲德拒绝,马上慌了神,立即站起身来,从衣袋里掏了一张银行卡,“刘医生,这事您就 救救我吧。实话说,大医院我不是不送,但是随着医治的时间越久,我就越尴尬。我带她过来,我妻子不知道 ,她后面就要到这边来,如果被她知道了这么一出,那我,我就完了。这里,有一万块钱,您就帮帮我吧。”
刘仲德微微笑了,说道:“那好,既然你来了,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和你一道去看看吧。那诊所的医生,是不 是高风亮?”
那人迟疑了一会儿,答道:“这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里面打点滴的病人管他叫高医生。”那就是高风亮了。 这小子,也不事先打个电话过来,刘仲德心里不太高兴,不过,当他伸手接过那张银行卡,随即也就释然了。
中毒的女人,无疑是眼前这个男人的情人。他要以最快的速度为那女人医治,从而避免被自己的妻子发现。这 就是他前来请刘仲德前去的原因。想来自己的地址,也是高风亮提供的。
刘仲德收拾自己的医药箱时,又问了一句:“你叫什么?主要从事什么品牌的乳胶漆?”
那人恭敬地答道:“哦,我叫林默,乳胶漆的牌子,这,这不好说。我还得靠这个吃饭。”
刘仲德疑惑地又看了看那个人,这时他发现,自己和来人的身高相仿,稍微躬下身去,可以清晰地看到林默嘴 角右下方有颗硕大的黑痣。“配方为什么做成唇膏的式样?还有,难道你经销的乳胶漆送到分销商那里,还有 一道加工程序?”刘仲德谨慎地问着,他即使爱财如命,也不至于到了利令智昏的程度。
林默正要回答,可他口袋里的手机猝然响了起来。
“高医生?什么?把病人送回到我的住处了?为什么?以便于手术?不行,您,您怎么可以这么做呢?一切都 由刘医生处理?”林默说着,脸色更加阴郁了,他甚至还对着手机喂了几声,接着默默地合上了手机盖,一言 不发地站在刘仲德面前。
刘仲德清楚地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他收拾医药箱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很抱歉,林先生,这一趟我去不了 。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林默又掏出两张银行卡来,放到了桌边。“刘医生,您就帮帮我。如果她得不到及时的救治,一准会死去的。 我承认,我刚才撒了谎。那唇膏的配方我知道,涂抹到了嘴唇上的后果我也知道。如果不及时控制,那就意味 着死路一条。”
“你想让我怎么做呢?”刘仲德问道。
“如果可能,您帮她医治。实在不行的话,您,您可以切了创面。”林默恳切地说道。
刘仲德心中一凛,他没再不说话,提起了医药箱,向林默示意可以走了。林默打了部车,领着刘仲德向铁山宾 馆而来。
铁山宾馆是市委市政府的接待宾馆,是家五星级酒店,经常有警察把守着大门,那些警察一个个眼睛冷得像钩 子一样,因此在这个城市百姓的眼里,铁山宾馆无异于是衙门一样的地方,住在这里的花费可想而知。
刘仲德坐在出租车里,暗暗感叹钱的魔力,然后他给护士杨倩打了个电话,杨倩是他和助手,俩人工作起来配合默契。这个女孩还有个优点,就是嘴巴紧。
渐渐的,刘仲德接私活时,也会叫来杨倩。今天是休息日,刘仲德记得她也休息。
刚才在家里,刘仲德不好直接联系他,是因为妻子白茹正在卧室休息,白茹也是医生,她值了夜班,说头痛, 这一觉从早上睡下,就从卧室没出来。谁知道她此时是醒是睡呢。
白茹最近吵得凶,她总觉得刘仲德和杨倩之间的关系暧昧。
杨倩的手机通了,却没有人接。
刘仲德叹了口气,看来今天的钱不太好挣,杨倩肯定是来不了了,如果要做手术的话,自己就没有了帮手。没 有帮手,是很费事的。就像以前没有带杨倩时那样,他有一次误切了一个乡下老太太的左脾。
车停在了铁山宾馆的门口,林默领着刘仲德走了进去,迎宾小姐向他微笑,林默颔首示意,却没有说话。俩人 走进电梯,恰好电梯正好来到了底层,林默走过去,信手摁下了11。
刘仲德此时心里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他发现这个林默根本不像是个商人,他的气质更倾向于一名官员。尤其 是林默向迎宾小姐点头时那种风范,活脱脱的就是电视时官员们常见的模样。
如果林默是官员的话,那他前来请自己,就显得更加合情合理。有哪个当官的,想把自己的婚外情人暴露于众 目睽睽之下呢。
刘仲德想到这里,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林默住在这里,他如果是个官,在这个城市会是个不小的官员。以后 有机会近了,他对自己会有莫大的帮助。做任何一件工作久了,就会疲乏,少了激情。刘仲德一直向往自己有 天能丢下手术刀,搬进医院的行政楼。
1108室。林默掏出了钥匙,打开了房门,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刘仲德直觉得一阵眩晕,他摇了摇头,想 让自己的神智变得清醒些。
林默轻轻地帮着刘仲德,从他肩上取下了医药箱。
“刘医生,请进吧,”林默又打开套间的门,刘仲德跟在他后面就走了进去。
床上,躺着一个穿着棕色套裙的女人,直挺挺的,就像是死过去了一样。
刘仲德伸出手去,正要触那女人的鼻息,他的眼睛刚扫视到在那女人的嘴唇上,饶是他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由 得骇得呆了。
那是怎样的嘴唇呀!高高的肿起,原来好看的红色翻了起来,就像是水蜜桃一样,位置却已紧挨着鼻尖了。仿 佛那不是嘴唇,而是于生俱来的胎记。不,更准确地说像是个肿瘤。
“割了它。”林默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道,他的语气中,有着无庸置疑的威严。
刘仲德吃了一惊,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林默,后者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锐利的杀气。
“割了它,要不毒性扩散,就没有救治的机会了。”林默现在比起刘仲德来,说话更像是个医生。
刘仲德打开了桌几上的医药箱,屋里浓郁的香气让他的脑子发涨,他已无法做出正确的思考,他仿佛成了一具 机器人,林默的话,对他来说就是指令,他需要做的,就是服从。
手术刀被药棉仔细地擦拭后,越发锃亮。刘仲德考虑要不要给病人注射麻醉剂时,林默又说道:“不用了,她 已经被麻醉了。”
那个女人好像一直昏睡在那里,自从他们进屋,她也没有发出过一点点声音。甚至连翻身也没翻过。
刘仲德穿上手术服,戴上手套和口罩,止血的用具也被在床边的柜子上。
然后,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床边,摁住了那个女人,手术刀麻利地割了下去,接着,又是一刀。血,不停地涌出 来,刘仲德不慌不忙地拿起柜子边的药棉,一点一点地擦拭着。他又给那人注射了止血针,然后默默地坐了下 来,观察着病人。
林默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地说道:“干得不错,继续观察一会儿。”说着,林默拉开套间的门,走了出去, 门随手被他合上了。
林默一直走出了门,接着,林默就永远地消失在这家宾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床上的女人有了动静,她先是想翻身,疼痛让她立即睁开了眼睛,她看到了坐在沙发 上的刘仲德,接着是医药箱,接着是地上一团团带血的药棉,那女人瞳孔起来越大,终于,她忍不住了,发出 了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呼。“啊,”这声音透过房门,传遍了整个楼层,甚至连整个宾馆都能体会到那惨呼声中 的绝望。
鲜血顺着女人手术后的创口不停地向外涌出,她也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摸向了自己的嘴唇,这一下,她又是一 声悲怆的惨呼。
向这间套房中奔跑的人越来越多,宾馆经理也惊动了,短短几分钟,屋里黑压压地站满了人。谁也没有见过这 样的场面,都骇得目瞪口呆。
经理头脑还算清醒,他指挥着,让服务生联系急救中心。他呢,则报了警。
刘仲德就在这一刻清醒过来,他看着纷乱的人群,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女人,急急地嚷道:“大家不要慌,我 是医生。”可还没有等他做出任何举动,人们已七手八脚地将他死死地摁住了,不让他有半点动弹。
床上的女人也火速被120急救车给接走了。
市委的接待宾馆出了这样骇人的事儿,公安局立即派了刑侦组过来。带队的是陈光义,他在刑侦队做了七年的 副队长,破案抓捕都是他。眼见着陈光义这个组里的干警一个个得到了提拔,陈光义还是一个副队长。
干警小马录证人口供,另一名干警白克明忙着拍摄现场照片。
陈光义慢慢地在1108房间里踱着步,心里乱得像团麻似的。
这个案子他上楼时,已从大堂经理那些语无伦次的话里知道了些什么,那个刘仲德是本市出了名的主刀医生, 他到这里来,带着手术箱,肯定是来接私活,可是,他为什么要割去了那个女人的嘴唇呢。
房间里,有着一丝淡淡的香味,陈光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丢下了屋里忙活的队员,迅速地赶回到了局里,提 审了刘仲德。
刘仲德战战兢兢地把事情说了一遍,他那张俊俏的脸上,堆满了讨好。
陈光义鄙夷地看了看他,
“你作为一个医生,全凭着别人的指令,就能轻易地割掉了另一个人的嘴唇?说,这一次你拿到了多少?”
刘仲德嗫嚅着答道:“三张银行卡,具体数额我不太清楚。陈警官,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我当时也不 知道怎么,就下了刀。连她是不是被麻醉了都不清楚。”
陈光义霍地抬起了头,直愣愣地看着刘仲德,问道:“怎么,你认识我?”
“陈警官,你救救我。这事太蹊跷了,我只有求您了。您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最正直的一个警官。那个房间 里,有种迷离的香味,那肯定是某种迷药,您想想,我割了人家的嘴唇,为什么不离开,也不采取其他措施补 救,而是呆呆地等在那里?等着出事吗?”刘仲德不停地辩解着。
陈光义看着他上下翻动的嘴巴,冷冷地笑了,这个刘仲德,他此时恨不得多长几张嘴巴来才好呢。
陈光义也就在这个时候想起了他的确认识刘仲德。
七年前,陈光义在辖区的一个派出所任所长。这天傍晚,所里突然响起了报警电话,说下白沙村卫生室出了重 大的医疗事故。现在医生和患者家属正闹得不可开交呢。
陈光义骑上摩托车直奔下白沙村而去。到了那里,天已经完全黑了。卫生室那两间小平房里,亮着两根蜡烛。 三个赤着胳膊的村民把一个穿着大褂的人紧紧地抓着,不肯放手。另一个穿着大褂的人不停地劝说着。
陈光义了解了原委,原来是被摁住的这个青年是个主刀医生,他到这个卫生室来帮助会诊,给床上老太太做阑 尾手术时,竟然切下了老太太的左脾。
劝架的,是村卫生室的赤脚医生,叫汪亮。汪亮听到老太太家属这样说的时候,插了句嘴,“哟,你们懂得还 挺多嘛?你家老人从手术之后到现在,根本就没离开这张床,凭什么你们说割掉了老太太的左脾?”
那个青年的医生胆气也壮了,跟着大声问道:“是呀是呀,你们凭什么说割掉了老太太的左脾?”
随着陈光义的到来,屋里的情形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青年医生在一瞬间,由过错方变成了受害者。
陈光义斟酌着说道:“你们这样吵也不是个办法。我不是医生,这样,明天你们把老太太送到市区大医院做个 检查,如果真的是医疗事故,就按事故处理程序进行。”
一屋子的人顿时静了下来。汪亮也没再吭声。
陈光义心里有了底,这个赤脚医生是个老滑头,他逮住了农村人怕花钱的心理,一个劲儿地嚷嚷。现在明摆着 ,老太太的左脾绝对是被错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