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从来没有听丁城城说起他的爸爸,于是她偶尔地不经意地问他。丁城城说他的爸爸是海员,一年到头只有很少的日子是回家的,爸爸从各个地方给他寄来明信片,可是当可可提出要看明信片的时候,他却又马上变了脸色,他不愿意别人问起他的爸爸,但是在可可面前他丝毫掩饰不住他的自已,他所有童年的自卑都在这个女孩子的面前毫无保留地倾倒出来,他咆哮,在阁楼里面走来走去,他额头还没有完全好的伤口又开始渗出血来,而他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右胳膊,那里又开始痛了,疼痛好像一根隐藏着的神经被突然暴露在了太阳底下,三年前,傍晚操场上的风全部都倾倒在他的身上。
“你为什么要撒谎说你的爸爸是海员。”可可轻轻地问道。
丁城城却激动地跳起来,他喊着:“你滚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他推搡她,于是可可跌跌撞撞地走下楼去。她独自一个人走出傍晚时分的弄堂,不远处苏州河潮湿的味道在她的身边环绕着,她沮丧至极,倒不是因为被丁城城莫名其妙地粗暴地赶了出来,而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在慢慢地变得残疾起来,是不是已经无法恋爱,已经无法再爱上什么人,无法再喜欢谁,怕被抛弃,怕孤独,怕一个人,却又矛盾地渐渐把自己封闭起来,这种懦弱的想法叫可可很沮丧。她在苏州河的河堤边上买了一袋子煮过的菱角,坐在吸收着太阳温度的河堤上,暖暖的,独自剥着菱角,脆脆的。
想起来小时候,经常和小俏一起坐在这里,看着苏州河水面的船、外乡的夫妇、船头的狗和戏水的小孩,聊天,直到天色暗下来,才各自推着自行车,背着沉沉的书包回家去。那个时候她们怎么有说不完的话,她们都在说些什么,反反复复的,可可一下子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夏天过得越来越急迫,气温往上升,所有深绿色的梧桐树叶都好像一张张疲惫的脸。
小俏根本就没有想到她会遇见大维,而且那么近。
在去往火车站的地铁里面,她坐在长条座位的最左边,头歪歪地靠在栏杆上睡着了。在新闸路的报站声中醒来的时候,坐在旁边的年轻男人睡着睡着就把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面,她把身体往边上躲,可是年轻男人还是靠过来,他睡得很沉,均匀地呼吸着,穿着破了洞的牛仔裤和红色的大五角星图案头像圆领衫。到站的时候,所有的人下车了,小俏把他推搡醒了,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小俏才发现这个人是大维,显然是刚刚喝过了酒,而且他肯定根本就不记得小俏了,他朝小俏笑笑,在她起身要走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问她:“小姐,能把手机号码留给我吗?”小俏肯定也是鬼使神差的昏昏沉沉,一阵慌乱,居然就从乱七八糟的包里面掏出圆珠笔,把手机号码写在一张粉红色薄纸片上递给了大维,这时候才发现大维还是抓着她的手不放,她的脸倏地一下子就红了,挣脱出了自己的手,轻轻说了句:“再会。”就赶紧逃似地跳上了自动扶梯。
到了火车站的售票大厅时,小俏才发现包里面的钱包不见了,一定是刚才在翻包找笔的时候,把钱包一起带了出来,自己在慌乱中还不知道。钱包里面的三百多块钱,是用来买火车票的,她望着大屏幕上去往厦门的车次,想,是不是这个夏天注定要错过。
只隔了一天,大维就真的给小俏拨了电话。他根本就不知道小俏就是可可的那个情同手足、一起长大的小姐妹,他早已认不得她。那天他回家的时候,踩到门垫子底下的钥匙,而房间里面可可遗留下来的痕迹都已经被拿走,他就知道这次可可再不会回来了。
大维约小俏晚上去U2酒吧看他的演出,然后霸道地挂了电话。
其实小俏这一天一直在等手机的铃声响起来,她知道大维一定会打她的电话,虽然犹豫,但是她还是决定晚上赴这个约会。在镜子前面她细心地打扮自己,穿了一条浅绿色的雪纺连衣裙,正面有很多扣子,每一颗都很难扣,她在镜子前面一粒一粒地扣着,很难过。这是她的第一次约会,却是大维,而她必须得去,怀着一种自虐式的报复。镜子里面的女孩子,皮肤不用抹粉就白里透红,叫人羡慕,裙子的领口处露出纤细的锁骨。这个男人曾经是可可过去的男朋友,如果可可知道了现在正要发生的一切,她会难过吗,她会哭吗,小俏想起自己心里面的绝望,想起可可一次又一次地借走她的东西,想起可可穿着她的粉红色裙子骑着自行车唱歌的模样,就开始狠狠地在嘴唇上抹了大红色的艳丽口红,又涂上深紫色的眼影,直到面前的自己面目全非,变成陌生而楚楚可人的小俏。
酒吧里的一切并不叫小俏喜欢,她从来没有喝过酒,她也不喜欢台上的音乐,那么的嘈杂和廉价,大维就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劣质地喊叫着、歌唱着、跳着。口袋里面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了,是可可的来电显示,小俏把手机给按掉了,又响,她干脆就关了机。
她要的是兑过果汁的伏特加,才喝下去几口,脸蛋就已经烧了起来,周围的人都在大声说话,小俏突然迷失了方向,她不知道自己是身处何处。
离开酒吧,大维送小俏回家。经过一条只亮着一盏路灯的弄堂时,他很自然地把手搭在了小俏的肩膀上面,小俏的整个身体都往后缩了一缩,于是大维又搂住了她的腰,小俏惊恐地想把身体缩成一小团,她在发抖,她脸上廉价的胭脂眼影都在往下掉落,她不知道睫毛膏是不是已经粘在了下眼睑上面。
“怎么了?”大维凑过来说,小俏闻到了大维嘴巴里面的酒气和烟味,并不好闻。
“没什么,我想回家去,送我回家去。”小俏轻声说,却感到嘴唇已经被湿润的东西封住了,她惊恐地闭上了眼睛,不知所措地张开了嘴唇,碰到了大维粗暴的牙齿,前所未有的害怕,想要挣脱,却被大维的手牢牢地搂住了腰,靠在肮脏的斑斑驳驳的墙面上,小俏恐惧地睁大了眼睛,而面前突然出现了可可顶着黑色的倔强的爆炸头,扭过头来的那一个瞬间,她始终没有看清楚可可脸上的表情,但是她看到町可就这样消失在了那个十字路口,如她梦中的样子,与丁城城一起消失在十字路口。于是小俏突然放松了身体,她柔软地回应着大维,感到大维的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脖子里面。
回到家里,小俏避开爸妈,直接躲进了洗手问里面,她抚摩自己的嘴唇,那里肿起来一小块,淤着血,发青,舌头舔上去就疼,她突然很想哭。于是坐在马桶的边缘,弯下身体掉眼泪,她感到疼,她不知道可可在那一边是不是也会感到这种疼。她如果这样伤害自己,可可:是不是会感到那种小姐妹般的难过。
可可自然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她正在一天一天地把大维埋葬掉。可可还是每天往医院里面跑,有的时候她骑车在路上的时候也会心不在焉地想起小俏,因为小俏已经不再接她的电话,几次晚上吃过饭打电话去她家里,她妈妈也总说她去比萨店了,而到比萨店去找她的时候,那里的人又说她已经辞职不干了。
可可越来越焦灼和不知所措,那种疏离感让她觉得自己很孤独,骑车在喧闹的马路上时,坐在拥挤的地铁里时,听着周围的喇叭声、车流声、人们大声交谈的声音,都觉得这一切与自己无关,她的世界被封闭起来,被关拢了,最后一个与她相关联的小姐妹现在也要狠狠地切断与她的联系。
她在地铁的玻璃里看着自己的爆炸头,尖尖的下巴,她比过去还要惹眼,马路上总有男孩子朝她吹口哨,而现在可可想起的却是数个夏天之前,那天可可和小俏斗嘴,她生着闷气独自一个人走在前面,小俏慢慢地从后面跟上来,拍拍她的肩膀,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弯下腰来替她系松了的鞋带,现在她就想再次跟小俏并肩坐在地铁的长凳子上,让拥挤的人群从她们的面前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