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终于冗长着过了半,经常性地下倾盆大雨,乌云缓慢地从一个城区转移到另外一个城区,天就变成沉闷的黄颜色,雨是倒下来的,也有响亮的雷声。
可是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雨突然落下又顿时停止,空留下梧桐树的叶子还在滴着水,掉落进小俏的裙子领口,顺着皮肤往下面滑,凉鞋都湿透了,小腿上沾满了泥星子,而苏州河的味道却是那么地近了,整个上海都宛若被浸泡在河流之中,起起伏伏。小俏的生日就在这样的起伏中越来越近了。
大维几乎每天都来找她,或者打电话给她,她也经常性地跟随大维去U2酒吧,有的时候是看他的演出,有的时候则是跟他的朋友厮混在一起,大部分大维的朋友都以为小俏是他新换的女朋友,用暖昧和暗示的眼光望着她,小俏并不喜欢他们,也不喜欢这一个个厮混的夜晚,她坚持着不喝超过一杯的酒,也坚持不下舞池跳舞。有的时候她望着纷乱的人群,想起可可,她替可可不值,这样的一个男人,她是如此地厌恶他,厌恶他身上的气味,厌恶他唱歌时做作的劣质的腔调,以及他身边众多的女朋友,可是她就是要跟他在一起,她努力地勉强自己跟他在一起,她一边想让可可知道一种被抢夺的痛苦,而可可看到她现在的这副模样是否也会心疼,小俏越来越心不在焉,她心不在焉地跟大维接吻,心不在焉地谈着这一场恋爱。
那双红色的高跟儿鞋是可可在“太平洋”的地下一层一眼就相中的,Nine West,细细的高跟儿,红色的鞋面上有一个小巧的蝴蝶结,正是很久前这个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可可和小俏在杂志里面看到的款式,两个人都很心仪。可可想买下来给小俏做生日礼物,可是看看标牌,七百多块的价格实在是贵得叫人咋舌了,于是她每次只是看看,就绕道走开。
这天可可又走过来的时候,却发现原先摆着那双红色高跟儿鞋的地方,换上了一双银白色的系带鞋子,她一阵惊慌,匆匆地跑到柜台边上问小姐:“原先这里摆着的一双红色的呢?”
“已经卖掉了。”小姐瞟了一眼可可说。可可不依不饶地要小姐去仓库里面翻找,最后竟然找出来最后一双,可可脱下脚上那双邋遢的彩条跑鞋,换上,竟然是正好的尺码,她站到镜子前面去,看到镜子里面的那个女孩子,黑色的头发蓬松着,被夏天的太阳晒成麦色的小脸,迷你牛仔裙下面两条笔直的腿,黑色的网格丝袜,红色的蝴蝶结高跟儿鞋,衬着她的脚踝分外的纤细,她涨红了脸,这种年轻得过分的惊艳叫周围所有的女人都朝她投过来忌妒的目光,而可可自己也从来没有见到过自己这般的风情万种过,而心里一种罪恶的念头也是在瞬间就控制住了她的大脑,她一定是着了魔。
趁着柜台小姐正在招呼其他客人的时候,她假装镇定遗弃了自己的跑鞋,踩着这双红色的高跟儿鞋,离开,越是接近大门,她的心脏就越是跳动得厉害,她越走越快,开始飞奔,在大门的玻璃反光里面,她看到自己,宛若一个从山上私奔下来的妖精,她在恍惚中光芒四射,突然她想大维喜欢的女孩子就是这般妖娆的吧,而现在他看不到了。
在从玻璃门冲出去的那一瞬问,她的脚重重地被高跟儿鞋扭了一下,又重重地摔倒在门口光滑的地板上面,商厦里面的冷气突然消失,迎面而来的是已经让可可感到厌倦的这个夏天的风,暖烘烘的令所有的梦境都在瞬问消失。她的膝盖重重地砸在地板上面,而从背后冲过来的保安,也随之紧紧地抓住可可的胳膊:“小姐,你脚上的鞋子付过钱了吗?”
而可可尖叫着:“我的膝盖伤了。”她痛惜地坐在地上抚摩着自己的膝盖,那里,那个旧的鸟青块都还没有消退干净,就已经又红肿起来了,那里还是在大维家见到V的时候,摔伤的,她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坐在商场前蒸腾着夏天热气的台阶上,周围是黑漆漆的围观的人,他们聚在一起,挤着闹猛,而可可就好像是个残破的布娃娃般坐着,她的丝袜也被高跟儿鞋的搭襻钩开了大大的口子。柜台小姐从后面追上来,冷冷地说:“送公安局吧。”而可可依然没有停止尖叫和大声的哭泣,只是她突然意识到她现在只是一个人,孤独地坐在人群中,被他们笑,被他们窃窃私语。
这时候,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一个人,一把把坐在地上的可可拽了起来,用力之大叫可可几乎要呻吟起来,他大声地说:“多少钱,我帮她付了就是了。”
沈涵,沈涵的身上还背着快递员的包包,自行车倒在一边都来不及扶起来。
他把口袋里面的钱全部都掏了出来,几张一百的和几张零票通通都塞在柜台小姐的手里,小姐冷冷地数了一遍,把多出来的几个零头还给了沈涵,这时候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也纷纷无趣地散去,可可只感到手臂被沈涵拽得疼痛,可是不敢叫出声来。然后沈涵拉着她,迅速地离开了商场,拉到僻静处,才大声地对可可吼:“我今天才发的工资,你怎么回事你,多丢脸啊,居然在那么多人面前哭。”可可低着头,不敢朝他看,脸上还有没有擦干净的泪痕。沈涵转身要走,她突然拽住他的胳膊说:“带上我。”
“我还要工作呢,别闹了,我今天碰上你够背的了。”
“带上我吧,求你了。”可可继续拽着他的衣袖。
于是沈涵只好骑着自行车,在后座带上可可,沿着没有警察的小马路,继续一天的快递工作。可可搂着沈涵的腰,这是她第三次这么近距离地靠近沈涵。
第一次是四年前,在春游的公交车上面,七十多个人挤在一辆巨龙车里,可可站在沈涵的背后,她安静地靠着沈涵的背,一边仔细地体会着隔了一层衬衫的沈涵的体温,一边与边上的小俏聊天,那是她最最幸福的一天。第二次是三年前的夏初,她在学校操场的单杠边上,搂着沈涵的脖子,可是沈涵摸摸她的头发说:“我喜欢的人是小俏,我喜欢她很久了,一直不敢说。”可可的身体变成一个小小的空壳,可是她的脸在沈涵的背后摆出一个他看不出的凄凉的笑容,后来一个人回到教室里面,她趴在课桌上面哭了很久。
小俏在边上一无所知地等她,她们都没有说话,直到天色渐渐地晚去,可可不曾告诉过小俏沈涵的那句话,小俏的脸像是新鲜欲滴的苹果,她也惧怕真的看到他们两个人走在一起,是如此地具有摧毁性。后来沈涵突然消失,她曾以为那是她最后一次靠近沈涵。
而现在,可可搂着沈涵的腰,周围的街道都在迅速地向后退去,她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了,只看到沈涵的背影。
晚上沈涵送完了最后一份快递,把可可带到了一个小饭馆里面吃牛肉拉面。可可往咖喱里面放了大勺大勺的辣椒,她问起沈涵关于他妈妈沈奕的事情。才知道原来沈奕是自杀死掉的,沈涵自己不知道原因,只知道呵能是跟一个男人有关系,而这个男人就是已经在地铁站里自杀了的程建国。沈涵从小背着一个私生子的恶名,幼年的恐惧永远在折磨着他,所以他多么地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也想知道他的父亲到底是谁。
“我只在妈妈的遗物里面找到一张她和男人的合影,是很久之前的,他们俩靠得很近,也很亲密,我从来不曾看到过妈妈和别的男人亲近,连说话都很少有,就是程建国,现在他都死了,我大概真的找不到自己的爸爸了。”沈涵并没有吃很多东西,他面前的咖喱牛肉面,在一个嘎吱旋转的电风扇下面静静地摆着。
“不,别把话说那么死,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我和小俏会再次找到你。”可可突然又想起了自己包里面随身带着的那本黑色本子,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到此时才想把本子拿出来,这时候本子匕面已经记录了很多她自己写的话,大段大段的,悲伤的事情和心情,很难跟她坚硬的外表联系在一起。但是可可还是把本子拿出来,递给沈涵,说:“这是程建国的笔记本,不过已经是几年前的了。”说完她又低下头吃碗里面的面,一小根一小根地吮吸着,而沈涵则迫不及待地开始翻看本子里面的内容,狠狠地抽着烟,不再说话。在油腻腻的木头桌子周围,坐着的都是下工了的外来民工,小饭馆里飘着浓烈的二锅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