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幕低垂的时候,小学校周围的居民都出来纳凉,虽然说门口的马路已经被整改过了,铺上了橘红颜色的地砖,那种夏日傍晚的气味还是没有变过,天空中甚至飘起了细小的雨来,就好像那个跟可可还有沈涵一起罩在雨衣里面回家的夏日,那个时候,成长得多么隐秘和快乐。
小俏从奶茶铺子里走出来,隔着学校的栏杆,突然看见操场的领操台上面有一个细小的人影,她激动地穿越马路,被横行而过的自行车狠狠地撞在了胳膊肘上,她闷声地尖叫着,趴在栏杆上,对,那是可可,那个就是可可,穿着湖水绿色的印花圆摆裙子,坐在领操抬上抽烟,晃动着双脚。小俏想喊她的名字,却感到喉咙被哽住了喊不出声音来,二f是把红鞋子脱下来扔过栏杆,然后提着裙子翻过栏杆。小的时候,她常常跟可可翻学校的栏杆,为了晚上可以到操场上面来聊天。而现在技艺生疏了,跳下来的时候一根尖尖的竖起来的栏杆在她的白裙子上拉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可是小俏也顾不得这些了,她拎起红鞋子,就赤着脚向可可奔跑过去。
“你怎么这么晚才找到我,你怎么不理睬我,你们都不理睬我了。”可可掐灭了烟头,从领操台上跳下来,她委屈地望着小俏,她与平日里那个骄傲的、对男孩子指手画脚的可可已经全然不同。其实在从陶城回来的长途汽车上,小俏就已彻底原谅了可可,她们俩就是连在一起长大的,谁都离不开谁,像真正的爱情一般。而所不能原谅的只是自己的小心眼和忌妒,让自己处于如此这般的境地。
可可蹲下来开始哭,发出呜哩呜哩的声音,那么的委屈和无助,整个操场都空旷无人,只有鸽子呼啦啦地从她们的头顶飞过去。顿时,小俏对可可所有的怨恨都烟消云散了,她也蹲下来,感到宁静。这里,就她们两个女孩子,小俏拍拍可可的头发说:“没事了,傻瓜,这里没有别人,就我们两个,这里很安全了。”而可可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终于伏在小俏的胸口哇哇地大声哭起来,她想把一个夏天的泪水通通在这里流尽,淹没这个操场。
可可是在爸爸再次向妈妈提出离婚的那个早晨离家出走的,其实之后她每天都住在沈涵那里,她没有钱,也根本没有其他的地方可去,她就待在沈涵的家里,沈涵的外婆正好回乡下去参加一个亲眷的葬礼,要去一个礼拜才回来,傍晚的时候翻过门口小学校的栏杆,到操场上面坐一会儿。爸爸一定急疯了,可是她想叫他发疯,这次不是小时候要一个布娃娃,赖在地上哭,爸爸就会出去买个布娃娃给她。这次她什么都不能够做了,她只能躲开他们,如果他们要离婚,她不要看见,她再不要看见爸爸离开家时的背影,再不要闻到他身上越来越重的烟味。
这几天沈涵依然在外面辛苦地寻找程建国的消息,可是什么头绪都没有。三年的时间,上海发生的变化已经太大了,很多笔记本上面记着的地址、门牌号码已经找不到了,马路也是几乎每一天都在变化着,他找得很辛苦,被所有的人拒之门外,总是非常沮丧地回到家里。
有一天晚上,可可问他:“他死了,为什么还要找他?”
“因为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沈涵靠在枕头上,抽着烟说。
“你的妈妈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她一直是个很坚强的女人,她一定是一直都爱着爸爸的,曾经非常好看。”
“有的时候,我在想,我们的爸爸也有他们的世界,跟我们一样,我们是不是一定要横亘其中。”可可闭上眼睛,但是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她就在想着这样的一个问题,她是只担心寂寞,她担心像妈妈那样坐在沙发上面,看着电视连续剧,然后就迅速地老去了,她并没有足够的坚强,她或许已经失去了勇气。
小俏搂着可可的腰说:“走,我们一起回家吧。”
于是可可想起冬天时,被大维甩掉,醉酒,在小俏家的马桶上疯了般地呕吐,用烟屁股烫自己的小腿,直到尖声地叫了出来,小俏轻轻地敲门,可可隔了很久才打开门,小俏蹲下来抱着她的脑袋说:“没事了,都好了,这里就我们俩。”现在果真一切都已过去,烟疤已经淡去了,也没有人能再次那么有力地刺痛她,她,必须要独自地成长起来,就算是艰难,也要被推往那里。
爸爸在楼道口等待可可,他的头发也突然之间白了不少,看见可可回来的时候就站在楼梯上伸开双臂迎接她,把脏的、浑身散发着汗酸味道的、头发蓬乱的女儿搂在怀里面,他说:“爸爸不走了,一直留在你的身边。”他们已经有多年没有这样地拥抱了,爸爸在可可长大之后,连用手搂住她的肩膀都会不知道往哪里放,现在他们拥抱着,听到房间里面妈妈看的电视机里传出一曲电视剧的片尾曲。
“不,我没有关系的,这次真的没有关系了,你放心,你走吧。”可可笑道,“我知道你会回来看我的,你舍不得我的,如果你不来看我,我也会去找你。我会照顾好妈妈。”
“你这样怎么叫我放心?”
“你都这么老了,我不能再横在你的生活中了。”
可可摸摸爸爸的白头发,原来衰老真的来得那么的轻而易举,仅仅需要几天的时间。
于是爸爸在第二天早晨离开了家,那时候可可还没有起床,可是她被爸爸关上门时发出的声音所惊醒。
爸爸给可可列了一张很详细的表格,上面写着妈妈需要服用的药物,她需要的作息时间,她最喜欢吃的食物。可可只:是依然不明白,为什么曾经亲密无间地相爱着的两个人,会彻底地分开。
丁城城也被可可弄得发了疯,这一次的爱情对他来说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他从来不曾对哪个人说过关于爸爸的实话,而这一次居然是对一个女孩子说了。可可穿着湖水绿色印花裙子,漆黑漆黑的头发,倔强地把他从童年的噩梦里面牵扯出来,硬生生地推到了现实前面。然而可可又一而再地失去踪影,她不再接他的电话,拒绝任何的一次见面机会。丁城城见不到她,又离自己心爱的滑板已经越来越远,他飞不起来,不仅仅是因为他对妈妈的允诺,更因为他被困着,他觉得自己在慢慢丧失一种能力,如同小小的困兽一般,他坐在小阁楼上,对着窗户打飞机,外面永远是云淡风清,稀薄的云在暗色的夜晚漂浮着。
可可为什么与众不同,牵扯出他对少年时代的无穷回忆,那些夸张的不着边际的谎言,那些对家长会充满了恐惧的夜晚,他总是担心自己的谎言被揭穿,这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将是灭顶之灾。
而可可的出现却是给了他一种莫名其妙的勇气,他想找到爸爸,想知道他的消息,想再次听到他的声音,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面。他也想骑着摩托车在南浦大桥上飞驰,身后带着可可,笔直向前,毫无障碍,直到城市的尽头。
他疯狂地爱上了可可,却是找不到出路。
就好像现在,丁城城并不知道如何在偌大的城市里面找到爸爸。他在哪里,如果在路上偶遇,是不是还认得出他的脸来。
早晨,小俏在发着沙沙声响的广播里面听到:“台风已经登陆东海,将在近日光临本市……”人们都开始一心一意地等待台风的到来,每年夏天上海都会有台风,有时早有时晚,有时在夏天结束的时候还迟迟不来,赶到秋天到来之前才呼啸而过。刮台风的时候上海总像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孤岛,在海平面上沉沉浮浮,不知道要漂到哪里去。
可可和小俏又成天地粘在了一起,小俏向可可讲起她在陶城度过的日子,那里的喜宴上用红色灯笼组成的火龙,她说起她吃的一种腌过的小鱼干,以及那里黄昏时候的安静,和上海是多么的迥然不同。小俏也淡然地问起可可和丁城城的事情,在事情发生的时候,两个女孩子的心里总是充满了芥蒂,可是事情过去了,她们还是亲密无间地拿出来说。
于是可可很肯定地跟小俏说:“我从不曾跟丁城城开始过。”
小俏眼睛里面的光一下子黯淡下去,如果说所有的这一切都是误会的话,那么她又做了什么,她再也不穿那件掉了扣子的吊带裙了,把它塞在柜子的底层,她也在等待一切就这样过去,宛如已经过去了的无数个夏天。但是这个夏天注定不会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去,它越来越呈现出一种轰然倒塌的趋势,只是她们谁都不知,就好像她们并不知那一场大雨几时才会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