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麻烦”县丞紧张起来,觉得惊惶害怕的同时,他忽然意识到头皮上方的假发产生的闷热感,不可避免产生了扯下假发扇风的强烈愿望,好不容易压下这阵不合时宜的想法,麻璠动了动嘴,以极低的声音问道:“术士大人,雷八公子来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嘘!”肖溦步将食指放在嘴上作了示意,凑近了些,低声说道,“一会我说什么,大叔只要照着做就可以了,其它不用管,我自有办法搞掂‘雷死人’。”
“照做、做甚么?又要将双手放在头上,说:‘熊麻麻,哦耶’?”麻璠面露不解,刚刚和缓了一些的惊恐又令他倏地绷紧了神经,只可惜“麻烦大叔”头顶假发,不然真可以看见他毛发倒竖的滑稽场面。
“那个过时了,我们得换新的得有创意,不然被人发现跟段寿那里的一样不是就麻烦?总之一会你就知道,现在说了也白说,嘘……”肖溦步张指了指步入室内的雷世仁,说话声渐低,最后消融在无边的黑暗里。
静谧中,麻璠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噗通……他不禁想到报时的滴漏,若在平时,他一定会风雅地想象水滴打破平静水面的景象,然后自嘲一番,可现下他僵硬地弓着身子躲在书架旁边的帐幔后,惊慌失措地听着雷府八公子的脚步声回荡在宽敞的书房里,眼看就要来到面前,伴随着细微的说话声,一块进来的仆役手中的提灯缓缓飘近,渐次将室内的幽暗驱散。
耳边传来的声音遥远而飘渺,榕川县丞却只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他紧张得连口水也不敢吞咽,生怕喉咙里星点响声的发出,会泄露他与肖溦步躲藏之处。雷家八公子久久没有出声,麻璠几乎要怀疑对方已经发现他二人的存在了,正在绝望得想要出来坦白交代之际,雷世仁突然开了口。
“点了蜡烛便下去,这里不用你伺候。”雷世仁不耐烦地挥挥手,恢复平素贵公子的骄横做派命令道。
仆役诺诺答应,动手点亮了立灯里的蜡烛,一时间室内亮若白昼,所有黑暗中潜伏的阴影仿佛都被驱散,县丞麻璠顿觉自己偷偷摸摸的行径已经无处躲藏,紧捂着嘴巴防止自己失控惊叫出声,他不安地别过脸,见身旁的肖溦步维持脸上镇定,静静看着仆人将一册书籍送到雷世仁手中。
“《破虱录》。”她无声说出这三个字,麻璠闻言,按耐不住咽了咽口水,双手握拳等待术士开口吩咐,然后对方好像忘记了进雷府窃书的初衷,一味等待着,并未作出任何指示。
“公子,送书的小厮……”仆役刚要发问,便被一脸暴躁的雷世仁打断:“还要本公子出去恭送他么?打发他走不就是了,这个也要问,人头猪脑!”
雷世仁把侍仆骂了个狗血淋头,才将注意放在手中的书籍上,认真阅读起来。仆人拱手说了一句跨出房门,于是偌大一间屋舍内只剩下翻阅书籍的雷府公子,以及隐藏在暗处的县丞、术士二人。
女伎打扮的术士肖溦步将手臂上的帔帛挂在脖子上,一面脱下大袖衫,又把裙摆过长的部分打成结。忙碌完毕,她从怀里掏出一张撕成奇怪模样的小纸片,偷偷潜到立灯后,将纸片沾到灯笼上,而后她用力吹熄其它灯笼,原本亮堂的书房倏地恢复无人时的昏暗模样,惟一亮着的那盏立灯烛火忽闪,更增添了此刻屋舍内的诡异氛围。
专心阅读的雷府八公子见到眼前忽的一暗,他眉头皱起刚要招来侍童训斥一番,抬眼却见个绿衣女子莫名出现面前,雷世仁愣了愣,许久之后才把对方的容貌看个仔细,一瞬间,他满腔的怒火烟消云散,另换上一副喜滋滋的样子,快步走到梦寐以求的美人面前,他笑着说道:“肖美人难道等不及了?答应美人的事,雷八即刻便可知晓,美人且耐心等等。”
肖溦步不动声色挥开雷世仁伸过来的咸猪手,浅笑着看向案桌上横躺着的书册,问道:“唷,这本莫非就是让女伎们人人自危的《破虱录》?真有趣,偶倒要见识见识段寿编的这本破书。”
“小美人如何知晓书是段书生所编?还有书名,雷八记得此事除了几个相好的公子之外,再未告之旁人知晓,美人如何……”雷世仁停下说话,还未来得及疑惑肖溦步忽然转变的奇怪口音,便见到榕川县丞麻璠从帐幔后走出来,他不由得惊讶反问,“县丞如何在我书房里?!”
“肖……肖金窟……嘿、嘿……肖金窟……”麻璠没有回答对方的问话,两眼空洞喃喃重复着同样的话语。
“麻县丞,你争么了?”雷世仁脸上开始出现慌乱表情,他跑到麻璠面前大声反问,一面伸手用力摇晃对方的肩膀,得到的仍是一样的话语。
“‘雷死人’公子,这位县丞听不见乃说滴话,哦呵呵呵……”肖溦步掩嘴狂笑,缓慢移动脚步来到立灯前,她朝麻璠摇摇手,露出暧昧的笑,招呼道,“县丞大人,过来。”
麻璠眼神空洞望着前方,嘿嘿傻笑着依言走了过去,肖溦步摸了摸县丞的脑袋,扬起一抹妩媚的笑,柔声说道:“尊听话。那边滴‘雷死人’公子,偶素在稀饭乃,不如跟偶一块回香积山吧,呵呵呵呵……像乃这样细皮嫩肉的公子,偶肖金窟最稀饭作凉拌菜了,乃要不要考虑考虑呀?嗷……”
肖溦步的嘴角咧开,仰天嚎叫一声,她喉咙里发出带着不明所以的口音的咕哝声,听着既像是不怀好意的阴沉的笑,又像是狐狸的低鸣。伴随立灯内晃动的烛火,在其身后形成一个投映在白墙上的巨大狐狸阴影。
“你、你、你究竟是何人?你身后、身后的……”雷世仁颤抖着抬手指向那片阴影,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哎呀呀,尊讨厌,偶难道忘记跟‘雷死人’公子自我介绍了吗?偶素香积山里的狐狸,听见有人祈祷,特意跑出来玩玩,顺道抓几个细皮嫩肉的男子回去,好久没有开荤,你看我连这种肉质糟糕的大叔都不介意了。不过呢,”肖溦步笑着挑挑眉,紧盯着雷世仁的肥脸说道,“说来说去,偶还素稀饭‘雷死人’公子这种,穷极无聊,专门挖人隐私的人。”
雷世仁脚下一软跌坐在地,吓得面无人色,颤抖着问道:“你、你,要争、争样?”
“不想怎么样,呵呵,”肖溦步说着抬手朝县丞麻璠一指,冷冷说道,“去,本大仙看不上乃滴老肉。”
麻璠也不出声,迈开脚步径直往门外走去。“等等!麻县丞,你不能扔下我一人不管啊……”雷府八公子大喊,对方却不理会,直直出了书房,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闭嘴,大声嚷嚷的话,本大仙要乃雷府上下尸骨无存!”肖溦步沉下脸,恶狠狠威胁一句,她忽的又恢复媚态,笑嘻嘻靠近雷世仁,低语道:“‘雷死人’公子,乃恐怕逃不掉了哦,多少人咒着乃死呢,乃有没有听见教坊女伎们的哭声啊?她们哭着说:‘好恨,好恨啊,雷家的公子真要把人逼死才甘心’,乃有没有听见,这阵围绕在乃周围的哭泣声?”
她话音未落,窗外便响起了凄凄艾艾的啜泣声,雷世仁大惊,急急摇头否认道:“我没有,我并没有……”
“没有?”肖溦步哈哈好笑,伸手一指,说道,“乃案桌上这本书,不就素最好的证据,众人天天焚香祈祷,盼着偶来收乃呢,呵呵呵……”
面前的女子不停笑着,一面缓慢张开双手,她的眼睛不知何时变成诡异的金黄色,她慢慢靠近,抬手往脸上一掩,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传来,雷府八公子不知觉将飘到面前的白烟吸进鼻中,须臾间,视线所及之物开始没由来地旋转,哭泣声、阴笑声、连带狐仙金黄色的眼眸交织在一块,他的头颅铅块一般沉重,眼角泪水直流,却丝毫控制不住,他一把抓着自己的衣领猛烈咳嗽起来,渐渐有些呼吸不畅,雷世仁难受得在地上直打滚。转瞬所有的难过统统消失了,雷世仁看着四周出现了绚烂的光芒,他看不见狐仙,看不见自身,喉咙里毫无理由的发出大笑声,他跟醉酒似的再没有任何知觉。
先前离开书房的县丞麻璠从格窗外探头进来,嘴上小心翼翼问道:“肖术士,如何?”
拿着帔帛掩住口鼻的术士肖溦步抓起案桌上的书册,飞快揭下立灯上的狐狸剪纸扔到蜡烛上方,眨眼间纸片烧成灰烬,再看不到原来的模样。她朝麻璠摆摆手,并不答话,扫了一眼躺在地上兀自傻笑抽搐的雷府公子,她冷哼一声,快速退出书房。
.拉着“麻烦大叔”躲到花园僻静处,她才扯下帔帛轻轻呼出一口气。“雷八公子如何了?他争会突然癫狂起来?还有、还有术士的眼睛……”麻璠疑惑不解,一面小心翼翼地看着对方,一面接过书籍纳入怀里。
“哈哈哈,刚才‘雷死人’吸入的是我从孙老倌房间偷来的罂粟,只是暂时出现幻象,他一会就会醒过来,分量很少,应该不会上瘾,刚才还好我躲得快,不然也跟他一样傻笑了。眼睛?对了……”肖溦步顿了顿,一手撑开眼皮,一手在眼珠子上一按,便从眼眶里取出一块小小的圆形透明物体,“我的变色隐形,没有药水消毒,痒死我了。”
麻璠县丞不解地挠挠脑袋,没有再追问下去,他突然瞪大眼,急切说道,“我家大人,不知他争样了!”
“‘雷死人’醒过来肯定要找我们的,现在回到宴会,让王振赶紧离开雷府!”肖溦步说着收好随身携带的小布袋,与麻璠急急往宴所赶去。
二人回到饮宴场所,远远看见县令王振唉声叹气坐在位上,面色灰败定定盯着酒杯里晃动的酒水,周遭人聒噪地呐喊起哄着,一脸得意洋洋。
“怎么了?又被作弄了?”肖溦步还未坐下,连连发问。
王振抬起头,看着千盼万盼终于回来的肖溦步与县丞麻璠,几乎要呜咽出声热泪夺眶了,他皱了皱眉,可怜兮兮地说:“方才众人玩酒令,不知争的一会功夫便输得彻底……”
肖溦步不等他说完,急急说道:“不就输了几杯嘛,现在‘麻烦大叔’回来了,有他帮你喝还有什么好怕的?实在不行么,我也可以帮你喝两杯啦。”
麻璠连忙在旁拍胸脯,坚定保证道:“大人放心,几坛酒水完全不在话下!卑职定然为您解决这个难题!”
“呐,听到了吧,我们大叔多厉害,赶紧喝完走人,这个鬼地方待下去会出人命的,速度!”肖溦步情急拿起酒杯送到麻璠面前,急急催促,几盏大酒杯归拢过来,才想起对方没有说具体惩罚的杯数,于是她又问,“到底输了多少杯?”
“并非输了饮酒,而是……”王振犹豫着抬眼看了看面露不解的二人,复又低下头,说话声越来越小,到最后简直就像蚊子鸣叫似的,咕哝道,“赌的是去城外的大凶之宅待上一晚,以试胆气……”
“大凶之宅?!”麻璠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他倒退三步,脸上尴尬地笑着,惊慌解释道,“呃……大人,卑职实在、恐怕不能……您知道……不能同甘共苦了,对不住!”
“‘麻烦大叔’你把话说清楚,干嘛一副见鬼的样子?”肖溦步话音刚落,王振与麻璠二人异口同声答道:“就是见鬼了!”
肖溦步翻了个白眼,县丞麻璠惊吓过后不再犹豫含糊,口齿清晰飞快说道:“大人,卑职尚有要事在身,拿到的书亦需要人送达百花娘手上,如此重任卑职绝不推迟,现下便去了。”
“什么嘛,说得冠冕堂皇,大叔根本就是胆小逃跑,你就承认了吧。”肖溦步拦住麻璠的去路,嘲笑道。
“饶了我罢,术士大人。”麻璠哭丧着脸,哀求道,“那个大凶之宅可不是浪得虚名啊,每个在那里过夜的客商不是死,就是失了踪,我……我上谷麻璠还未娶妻生子,实在不能冒此风险轻易赴死。”
县丞大叔流下两滴浊泪,弄得肖溦步直觉得自己跟个欺负长辈的恶人似的,她无奈叹息一声,说道:“好了啦,又没人拿枪比着,强迫你去那个凶宅试胆,你不用那么夸张说什么‘没有娶妻生子’,再下去就要对不起天地祖宗了。”
“那我家大人……”“麻烦”害怕之余,还不忘担心自家大人,王振亦看着肖溦步不语。
“呃,”肖溦步一惊,隐约察觉出二人的意图,她勉强笑了笑,试探道,“看你们俩这个模样,莫非……是要我陪着王芝麻大人去鬼屋探险?”
二人用力点头,然后用一种万分真诚的目光定定注视着肖溦步,再也没有移开视线。
“你们这是……”肖溦步倒退一步,垮下脸看着王振眼眶里似乎要闪烁泪花的样子,她心里的罪恶感更甚。
“县令大人,该动身了,看您犹豫不决,可是想要反悔?”“堂堂一县县令,居然言而无信,何以服众啊?!”一块玩酒令的公子们不耐烦了,纷纷出言催促。
“鬼叫什么,现在不是准备去了吗?”肖溦步冷冷扫了众人一眼,代王振回答道。
“神婆的意思是……愿意跟我去了?”王振小心翼翼看着对方,不确信地问。
“笨蛋,看他们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分明就是设好了陷阱给你钻嘛,前面不是很威风地拿箭指着人家吗?怎么我才走一会你就恢复老样子了?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嘛,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听过没有,绝对的真理!”肖溦步不答,出言指责道。
王振没了声音,低着头小声咕哝道:“与这些人争执,绝非我豪族世家的作风,胆小退缩更为清贵门阀不齿。”
肖溦步无话可说,叹气另问道:“那个鬼屋在什么地方?今晚就算回报你的帮忙,以后各不相欠啊。”
“去往香积山的路上……”王振神色怪异面朝北方看了过去,飘渺而神秘说道。
随着对方的说话,肖溦步似乎听到一阵莫名的呼叫声自北向南传来,她倏忽失去了嘲笑打趣旁人害怕鬼怪的想法,天边缓慢飘荡过来的黑云,不知觉间越聚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