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
J银行金郊支行对面是个庞大的果菜城,天不亮就醒了,敞着大口,吞下许多果菜车人,又断断续续地吐出来。
银行9点才开业,银保员翟经纬8点钟就到了。他喜欢早起,起得早街上没有什么人,仿佛他领先一步享用了新鲜的空气,有一种掌握了世界的感觉。那是一种积极的充满希望的感觉,他需要这种感觉。
没有伞的孩子,一早就要开始奔跑,急匆匆地追赶公交车的时候他想,这是奔跑,不是奔命,因为自己是积极的、充满希望的。
他相当注意自己的仪表,电吹风定型的头发,刮得干净的胡子,雪白的衬衣衣领。为了保持裤子没有褶皱,他甚至在公交车上一路站着。
即使他站着,也要站得挺拔如棵树,幸而他个子高,轻轻松松扶着吊环,俯视车厢里睡眼惺忪、东倒西歪没有形象的像垃圾袋般的上班族。
果菜城边上开着许多餐饮店,翟经纬的早午餐都在那儿解决。他独爱的食店是同福,虽然位置远一点儿,但是干净,在这个半城半乡的区域,干净就是档次了。同福的老板娘绣姐对他很好,按月算餐费,饭菜分量明显给得足,甚至还优待他一个小隔间。用胶合板隔断的一小块地方,晚上放张折叠床,给值夜的伙计睡,白天放张桌子,就是包间雅座。
他几乎每天都风风火火地过,只有在同福这一小会儿是慢下来的。
早餐固定是白粥和斋肠粉,吃的方面他很俭省。绣姐总有理由免费送点儿什么过来,或者一个卤蛋,或者一碟蛋糕,甚至一小碗牛腩。他知道自己长得还行,向来讨女人喜欢,也懂得装糊涂地半推半受。
这个位置可以望见果菜城的摊位,那些清早踏着露水来卖菜的农民,扁担、箩筐、斗笠、沾着泥水的脏鞋,焦灼又乞怜的眼神,微张的干燥的嘴唇,装零钱的红色塑料袋,被开水烫得微微变形的透明塑胶瓶——他熟悉又厌恨这一切,此时此刻,他的父母也在家乡的市场做着同样的事情。他们的时间和劳动都是最廉价的,一辈子都是,他不会再重复那种廉价。
这景致不会让他愉快,但每天他都强迫自己这样近距离地张望,是一种提醒、一种刺激,就像卧薪的越王时时要舔舐苦胆,警示自己要加倍努力。
吃完早餐,他在小隔间换上黑亮的皮鞋,这是他最好的鞋,老人头牌,买时是整间商场最贵的皮鞋。人靠衣装,行头上的投资不能手软,尤其是鞋,容易被忽视的地方更要显出派头来。也是因为鞋的贵,千方百计省着穿,上下班的路上尘土飞扬,挤公车前踩后踵,当然舍不得糟蹋,只装在鞋盒袋子里,上班前再换上,宁肯麻烦些,麻烦自有麻烦的仪式感。
绣姐周到,翟经纬要打包的早餐已准备好了,5份,4份是豆浆、菠萝包煮、鸡蛋,其中一份特殊些,豆浆不变,鸡蛋是两个,外加肉松面包,还有苹果。
早餐是买给银行柜员和大堂经理的,他们的积极度和参与度直接决定着他的投保单。保险公司的培训课上讲得明白:“与银行人员建立良好关系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使银行人员在竞争的环境中愿意且能够更多地销售我们的产品。”他随身的笔记本上写着自己的心得:“先做朋友,再做交易。”出门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他犹豫着要不要一口气跑过去,不过对街,顶多两百米,只是,他看了看鞋。
绣姐先拿出把伞,看他两手提着早餐盒,又转身抱出件军绿色雨披,又大又厚,小贩踩三轮车常穿的那种,怕他嫌,特意说:“这是新的,我就穿过一次。你闻闻,没味道,对了,还有这个——”她扯了两个黑塑胶袋,蹲下来让他把鞋套进去,扎紧了,他的皮鞋就护住了。
样子肯定怪透了,他有些烦躁地想,但是雨真的不小。他冲出去,躲闪着车辆,快到银行的时候,有个拿伞的女孩横里碰了他一下,随口说句:“对不起,大叔。”大叔!
他很生气,什么人啊,把这样英俊挺拔的青年看成大叔,真是瞎了眼睛。却见拿伞的女孩停在银行牌坊下,收了伞,转几转,水点一串串滴在地上。她穿着合体的墨水蓝西装裙,衬得面色如玉,齐眉短发,单纯稚嫩。原来是她,也只有她,才会傻傻地把他叫成大叔,这个新来的毕业生,叫作麦蓝的傻姑娘。
金郊支行有5个人,4女1男。男的是经理利元明,中年微微发福,名副其实的大叔,他人不错,有点儿早生白发,天生一副笑脸,既是迎的招数,也是挡的招数,一招儿走遍天下。
柜员有4个女人,资历最老的是毛小惠,不仅和TVB经典剧集《男亲女爱》毛小慧同音,也神似,都有些老处女的冷硬和自负。然而柜员毛小惠表现得更正大威严、不苟言笑。她有着宇宙黑洞般的气场,什么热、什么光、什么生命、什么恒星都能在她面前化作无边无际、无底无涯的黑。
郑媛媛是盏不省油的灯,一双微突的圆眼睛不由自主地滴溜溜转,百转千回间心里已经拨了几回算盘。柯雅梅不理事,上班的时候是块会点钞的木头,下班时间一到,木头就活了,比谁都快,别人出门的时候,她已经从对面市场拎着菜出来了。
然后就是麦蓝,新人,总有点儿格格不入的傻气。
她的桌面摆着一两件很幼稚的小玩意儿,什么胖泥人儿、贝壳、相架、果脯、玻璃罐之类的,这种小玩意儿除了让客户怀疑你的能力和效率,没有任何作用。偏偏她在个人形象上又很粗心,那种学生气的发型很土,又懒得化妆,脖子上空空荡荡连条细项链都无,穿平底鞋配西裙,走路大步大步的,没点儿女人味,有一回还有人看见她在柜台里偷偷穿拖鞋。
麦蓝也来得早,来得早就很高兴地帮清洁阿姨拖地,真不是精明的人啊!你以为是学校评优秀吗,爱劳动就能得奖?在这里要出头得看你吸纳了多少存款、拉来多少大客户、卖出多少理财产品,来实的。再说了,就算是要表现勤劳的美德,你等经理来的时候再劳动啊,现在勤快给谁看,给监控录像看吗?
她有时又很迟钝,一次有个客户跑到柜台前面骂她慢,银行柜台常遇到这种人,以为自己是大爷就到处乱喷。毛小惠是不能挨骂受气的,关乎人格尊严,她一定跟人争辩到底;郑媛媛精,有骂战就找借口避开一会儿;柯雅梅不走也不争,直接找经理做挡箭牌。就麦蓝奇怪,由人骂去,没反应的,该干什么继续干,慢条斯理有条不紊甚至是自得其乐,真的不是在忍气吞声,骂人的客户反倒没意思了,吵着吵着自己又回去排队了。
她是傻傻的,那一回他也看到了。有个卖菜的老婆婆来存几百块,验钞机滴滴响,发现一张百元钞是假币,按照银行规定,假币是要没收的,这种情况当然少不了一番争执,那婆婆闹也好哭也好,银行只能照章办事。他是过了一会儿才跟出去看那卖菜婆婆的,那老背影有一点儿可怜,让他想起自己的父母,但也只是想望一望而已。却看见麦蓝从后门溜出来,他不动声色跟上去。她真是够傻的,塞了张一百块给老婆婆,还说是自己验错了钞票。笨呢,果然又挨那老婆婆一顿数落,那时他真担心婆婆会转回银行再闹一场,幸好只是骂了几句。
她讪讪地转身,他插着裤袋在她后面站着。
“那个钱是我自己的。”她像是担心他会告密,傻傻地不打自招了,“我那个钱是真的。”他看着她,真是种奇怪的感觉,有些恨她的愚笨,又有些怜惜她的单纯。他轻轻摇了摇头,说:“你真傻。”是因为嫌她傻吗?金郊支行这几个人里,个个他都笑脸相迎,奉承得紧,只除了她。他很快就明白这套对麦蓝没用,无论他怎么买、怎么讨喜、怎么殷勤周到,她也不会被打动,她也不会帮他游说半个客户,她也不会帮他卖一块钱的保险。她是块不通气的大石头,又顽固又笨,他攻不破也焐不热。
他对她就有点儿生气了,那种很无奈的生气。
翟经纬卸下雨衣,解开鞋套,提着早餐进门。麦蓝回头一笑:“早。”他哼了一声,把早餐送进里间办公室。毛小惠和郑媛媛也到了,郑媛媛笑吟吟地迎上来:“请早餐太便宜你了,你要请我吃大餐!昨晚我敲定了个大客户,10万元到期存款买你5年’红利发‘!”“哇!媛姐你太厉害了!”翟经纬高兴,不禁抱了一下郑媛媛。
郑媛媛半笑:“少来色诱老娘,老娘只贪财,最要紧回扣早点儿到账。”翟经纬忙说放心、放心。
那边毛小惠面无表情地开电脑,看报纸,报纸很好看的样子,她半天都不动一下。
翟经纬拿了一份早餐放在她面前:“小惠姐,吃早餐吧。”“哦,谢谢。”她一副被打断的惊醒。
翟经纬没马上走开,插着口袋在毛小惠后面读报纸:“目前台湾最红的团体F4,短短半年间,总共拍了4个广告,估计共赚了1亿新台币——喔,明星赚钱就是容易啊。”毛小惠不以为然的样子:“他们算什么,要是你进军娱乐圈,准比他们红。”“又逗我玩儿!”“我是随便逗人玩儿的吗?”毛小惠瞟了他一眼,“你比他们帅气多了。”“太受鼓励了,多谢多谢。”他随手一指报纸,“其实小惠姐,我一直觉得你很像她。”图片上的徐静蕾正在丹佛电影节亮相。
“乱说,我哪有她那么年轻?”毛小惠叫道。
“你比她更有韵味,我第一眼见你就感觉到了。你自己不知道吗?”“乱说,真是的。”毛小惠红着脸,翟经纬这才笑着走开。
这时利经理和柯雅梅也到了,翟经纬勾肩搭背地和利经理说了会儿英超意甲,又和柯雅梅讨论了一下菜价和奶粉牌子。毛小惠这时发了条短信过来,说上午有个朋友要来存款,她已经推荐了“黄金十年”,朋友兴趣很大。翟经纬忙回了短信千恩万谢,望望毛小惠,还在看报纸,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这才回过身来,却破天荒地见麦蓝已经洗了手,美滋滋地正要吃他的早餐。
他心头一热,却随即上来几分怒气。
她不是说过不白吃人家的东西吗?他记得清清楚楚的,他邀请她吃早餐,她算钱给他,几块钱的东西她也算钱给他。
“我不能白吃你的呀,我又没有帮做你什么。”她傻呵呵地把几张零钱给他。
郑媛媛在一边乐,佯装掏钱包:“对啊对啊,我们也不能白吃。”他很没面子,却还强装着笑:“没关系,没关系。”这个傻丫头有时让他牙痒痒的,他就不信收不了她,他就不信。
“怎么,你打算帮我做什么吗?”翟经纬似笑非笑。
麦蓝捏着菠萝包刚咬了一口:“啊?”“你不是最有志气的吗?你不能白吃我的,你又没有帮我做什么,怎么,打算什么时候付款?承蒙惠顾3元,免你的送货费。”他依然半真半假地调侃。
麦蓝脸红了,嘴里还嚼着一口面包,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他暗自得意,还想来几句狠的,却鬼使神差地牵了下她的耳垂,她的耳垂柔软圆润。
“吃吧你,玩笑都听不懂,傻瓜。”说完心情很好地回大厅去,站在门口准备迎客户,顺便就着玻璃门照镜子,自觉玉树临风,神采奕奕。
麦蓝有点儿郁闷,但还是尽职地把那份早餐吃完了。
她来这里已经有三个月了,J银行的新职员第一年必须从柜台做起,柜台上人际关系相对简单,最多是忙点儿、受点儿气。麦蓝倒没觉得有多辛苦,她本来就坐得住,又凡事不慌不忙,再繁杂的活儿她也是那个节奏。客户挑剔抱怨跳脚的事常有,经理私底下教她不必理睬,这更容易了,两耳不闻、油盐不进,这不是她的长项吗?
所有的工作里她最喜欢数钱,不是用验钞机,是用手。手指微微向内卷曲,左手食指和大拇指托住成沓的钱,大拇指往上轻推一下,右手拇指与食指一张一张向下拨,纸张划过手指的刷刷声,就像钞票们在合唱一样,感觉很好玩。麦大舅说在银行上班好,舒服坐着数多多的钱,数钱是会数上瘾的,不过于她却更像是在单一的手工游戏,心里宁静,流进流出的是别人的利,在她手里只是有价值的纸。
她没少花时间适应水土,像一棵长势缓慢的植物,一点儿一点儿地把根须伸出来。记得闻静教她的秘诀:“在陌生地方想家了,就把家里带来的东西摆在床头,那样呀,家的味道慢慢地就散发开了,这个地方就是你的了。”她很认真地照做,闻静的无锡大阿福,老班长的贝壳相架,相架里框着802室女孩子们的侧影,还有麦姨给她的那罐子橄榄,都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有时候她会忙里瞥一眼过去,这一眼回来时就安慰多了,它们在,这地方就不生,这地方就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