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葭嘀咕着骂:“活该!谁让你放那么多东西进去?!奶奶的,谁让你那么傻?!我就什么也不放,我才不会让大好青春的回忆被哪个狗屁男人毁了。呸,他们不配!”恩美轻轻地拥抱着闻静,麦蓝想了半天才说:“他要是再敢,我肯定不放过他。”戈葭乐了:“麦蓝同学耿耿于怀的一件事,是没踢到唐逸洲的致命弱点。”恩美也笑:“别闹了,可不能随便踢,关系到闻静一辈子的幸福呢。”闻静只是哭哭又笑笑,笑完又哭。
而离别终将来临。
这是大学四年的最后一晚。
地上很乱,碎纸、打包带、纸皮箱,行李大部分都已经打包装好,高矮胖瘦地排在靠窗的墙角,如此亲密地挨着、挤着,也就是今夜吧,明天各自有不同的路向,不知那路上有什么风景,但大家只会从此越走越远。
戈葭拿着一部DV在拍,她说要让802室的最后一晚永远保鲜:“喂,你们最好注意一下形象,胸罩什么的要戴好,小心裙底走光,DV没眼睛没道德底线的,拍到什么是什么,不排除哪天我起了邪念放在网络上。”恩美正换衣服,连忙把床帘一拉:“拍闻静,闻静多贤妻良母啊。”闻静在补麦蓝的背囊,背囊的肩带有点儿脱线,将就一下也能背,但闻静执意要给她补,找了几种配线才找到相近的蓝黑色,一针一针地细密缝着。
“为什么我牛仔裤的窟窿你不给我补?”戈葭的镜头对着闻静。
闻静笑嘻嘻地说:“你那条是故意剪的,艺术青年装。”“说一句话,快点儿,最后一晚。”“我会想你们的。”闻静慢慢地说,“我会很想你们的。”镜头开始跟随麦蓝,麦蓝正慢悠悠地收拾屋子,她把大的书报废纸捡起来捆成一扎,放在门口让清洁阿姨卖钱,又把屋里扫了一遍,桌椅摆好,又把桌子和床架擦了一遍。
“你没事干吗?明天就滚蛋了还收拾得这么干净,我那儿有大头笔,等会儿咱们在墙上画几只大乌鸦。”麦蓝摇头:“才不呢,咱们走了,802也要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这才是咱们对它的好。”“说一句话,快点儿,最后一晚。”“说什么呀?”“随便,你没感想吗,想到什么说什么,快点儿!”“就刚才那句吧——哎呀,你让一让,踩到我的拖把了。”镜头推进麦蓝的大特写,麦蓝伸手遮住DV。
接下来是妆容齐整的赵恩美,她端庄地面对着镜头,好像一个新闻播报员。
“嗯,802的姐妹们,胡闹的日子就要结束了,以后大家就要开始新的旅程,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但愿我们幸运、幸福,但愿我们常常见面,但愿我们永远不老。”“好了,该我了。”戈葭把DV交给赵恩美,一屁股坐到桌上。她还是喜欢穿超短牛仔裤,两条长腿潇潇洒洒地荡着。
“说吧。”恩美道。
戈葭用手指卷着头发梢,忍不住笑,却遥遥指着麦蓝:“不准笑,再笑我掐死你!”“好了,她已经被你掐死好几千次了。”恩美叹气,“说吧。”“奶奶的,你不能耐心点儿啊,我不需要酝酿啊,我是自来水啊。”戈葭又骂了一阵,这才对着镜头嫣然一笑。
“你们是我生命里的人。”才说一句,大家就乐开了,好酸啊。
戈葭又忙着吓唬这个威胁那个,乱哄哄一阵,这才重新开始。
“你们是我生命里重要的人。”她仍是一副很骄傲的样子,像是在宣布恩诏,“你们要珍惜’重要‘这两个字,我很少用,奶奶的。”“不能说粗口哦,要注意形象。”闻静忍着笑提醒道。
“奶奶的,我就是这个形象!”她又来了,“将来你们谁都不许忘记我,你们要天天想我,要给我写信,手写的用邮票寄的那种,E-mail不算。我生日的时候你们要打电话给我,谁要敢不记得,奶奶的,我就飞过去掐死她!你们去旅游的时候要给我寄风景明信片;你们结婚的时候要请我做伴娘;你们生的孩子要叫我干妈;还有你,麦蓝,你的男朋友要让我过过眼,我同意了你才准跟他走。”“这话不是说过吗?”麦蓝叹气。
“说过不能再说一次吗?就是怕你们忘了才再说一遍,才录下来!”夜深了,最后狂欢的气氛仍不退减,有男生成群结队地在下面喊楼,某某某我爱你,某某宿舍我爱你们。女生们挤在阳台上回喊,也有人往下面泼水,倾盆而下的水浇在谁的身上,爆起一阵响亮的尖叫声和笑声。
有人喊“戈葭、戈葭、戈葭”,暗幽里看不清是谁。戈葭嘻嘻哈哈地跑进宿舍抱了一堆缤纷的裙子,扬起手臂一件一件地扔出去。尖叫声口哨声震耳,喉咙都哑了,中区宿舍楼所有的阳台都挤满了人头。岭南炙热的盛夏夜晚,一星火就能烧起整个天空。
麦蓝还是在干她的事,每张床的栏杆都擦得锃亮,地也拖了两遍。天热,水渍转身就干了,浅绿色的滑面地砖明净如玉。闻静踮着足尖,跨一大步去拿东西:“麦蓝,这地干净得我都不敢走了。”她这样忙着忙着,终于把自己弄累了,躺下睡觉吧。
戈葭却拦着:“今晚咱们别睡了,最后一晚还睡个屁啊!”恩美在上网,外面很吵,想来也睡不着。闻静在摆塔罗牌,一张一张地恐怕也要挨个通宵。只有麦蓝要睡觉,她不管那么多,到时间就睡觉。
麦蓝躺下,戈葭在上铺弄出各种声音,大声说话唱歌,收拾东西,摔摔打打,翻来覆去,顿脚蹬床,闻静在一旁说:“让她睡吧,她是真累了。”“她早睡了,这头没心没肺的猪,这样也睡得着。”戈葭把自己折腾乏了,这才寂寂地躺了下来,犹不甘心,脚丫子踢着床尾的铁横条:“奶奶的,少睡一晚上会死啊。”突然听到麦蓝在下床冷冷道:“我醒着呢,满意了吧?奶奶的。”恩美和闻静都大笑起来。
次日大家渐次离开,闻静最早,唐逸洲上来拿行李,低着头跟大家打招呼,只有恩美搭句话,麦蓝冷淡,戈葭虎视眈眈。
拖拖拉拉终于要出门了,闻静却不见了鞋。她趿拉着旧拖鞋屋里屋外地找,奇怪啦,昨晚明明放在床下面,难道是戈葭昨晚扔到楼下去了吗?又不敢问戈葭,唐逸洲又催得紧,别的鞋子都在打包好的行李里,搬到楼下去了,无奈只好将就脚上这双了。正一一道别,麦蓝讷讷地拿出一双鞋,正是闻静那双。
“原来是麦蓝藏的!”戈葭叫。
“又不是藏,帮她擦一擦嘛!”麦蓝眼睛看着旁处,不会撒谎的人没说真话,就是这个表情。
闻静眼眶一热,她知道麦蓝的孩子气上来了,但时间仓促,不能多说什么,又怕把别离的场面弄得太伤感,只能紧紧抱一抱她就走了。
麦蓝不敢下楼,只趴在阳台上看闻静上了出租车,风风火火的样子。走喽,不是寒假暑假,也不是旅游上街,走个几天一个月还回来。车开出这个门,就不再回头了,她张开嘴咬了咬阳台的瓷面边角,真是硬。
戈葭戏谑着:“你的智商有多高啊,藏人家一双鞋,她就不走了?”恩美走的时候才好笑,于试明明已经开动了车,速度由慢到快,恩美从车窗里忘情地招手,麦蓝、戈葭一路跟着跑,大家都泪眼濡湿的样子,如此感人的送别场面。谁知于试的车突然又停了,某个零件可能出了问题,呃,这就有点儿尴尬了,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真情流露也疲劳了,就这么面面相觑,彼此大笑起来。
然后是麦蓝,佛山那边有专车来接毕业生,麦蓝的行李不多,还是一个拉杆箱一个背囊,却也是出门之前找不到鞋。不用说了,还有谁呢?
“我没藏你的鞋,我没那么幼稚。”戈葭得意扬扬。
麦蓝笑起来:“那不正好吗?我不走了,本来就不想走,我就在802赖着,断水断电也不走,除非他们出动武装把我撵出去。”也是玩笑而已,到底还是走了。
黄昏时分,802已经空空荡荡,戈葭把所有的灯都开了,也还是灯火通明的空空荡荡。
床铺空了,麦蓝擦净的床架和床板此刻更显得空。戈葭坐在麦蓝的床上,捶了一下床板,自言自语道:“你以为这床会多谢你啊,搞得这么干净,你以为它会舍不得你啊。”她横躺在麦蓝的床上:“这张床是我的啰,我赢了,我抢到下铺啰,麦蓝你来跟我打架啊!”终于还是没意思了,这才站起来,踢踢桌子腿,敲打一阵桌子,或者尖着嗓子叫几声。
静静的。
她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人,以后遇到的那些再好玩再精彩都不算,都不是这个地方,这个时间,这些人。
这些笨床会记得她们吗?这间小宿舍会记得她们吗?还有那个总是漏水的破水龙头,总是响得吵耳的电扇,总是电压不足闪啊闪的白炽灯,会记得她们吗?会想她们吗?
戈文宇又打了一次电话催她,该走了。
“我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我爱怎么画就怎么画。”她还是拿出大头笔,却不是在白墙上,而是门后墙角不显眼的地方,黑黑地写下一行字:
2002年6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