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补救,找到贷款人追回150万,否则,也有两个选择,或者你自己全额赔偿,保留职位;或者不赔,但要接受被开除的处分。很遗憾,真的,我跟你一样难过。但这算是不错的处理结果了,如果走诉讼,你可能还要吃官司呢。”麦蓝摇头:“我不接受,客户虽然是我的,但审批发放贷款的权力在你那里,而且,审批文件的签字不是我的。”梁晓棠的脸红了一下,笑了:“你跟我说这些没用,我可以告诉你,你去找周行长说也没有用,甚至再往上,分行长,总行长,真的没有用。行业规则历来如此,你在最底层,出了事你不背谁背。你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知道你很聪明,但这不是Z大,也不是802宿舍,我就是欺负你了,你能把我怎么样?”麦蓝没说话,转身开门出去,也不去办公室,直接走出银行的玻璃门,走到大街上。秋意渐浓,风过处有几分萧瑟的冷,淡白的太阳模糊地露出个影子,她双手插在口袋里,深深地吸口气,隔了一会儿又吸了口气。
打通翟经纬的电话,他语气仓促地:“有事吗?我忙着呢。”麦蓝轻问:“你今晚回家吗?”“不一定,如果跟客户聊得太晚就不回去了。”“明天回来吗?”“好吧,明天我尽量。”“嗯。”其实,就算此刻翟经纬在身边,他能给她什么主意呢?她有点儿悲凉地感觉到,站在这里的,只有自己,只能是自己。但即使如此,他的手能让她拉一下,都是有用的。她不要他做什么,拉一下手就好。
虽然阳光算不上朗照,麦蓝还是把家里的床单全洗了。没用洗衣机,床单浸泡在大盆里,白色的泡沫溢了几朵在地上。她坐在小胶凳子上,一寸一寸地搓洗。这是耗费时间和精力的洗涤方法,洗净的床单飘在阳台上,带着湿润的清香,让人心里感到安定。她用洗床单的水擦地板,从从容容细细致致地擦。算起来很久没这样尽情地擦地板了,这样慢悠悠地,无记挂地,不顾忌谁的眼色,不用盯紧时间表,盘量下一步要做什么。她让自己的手、足、头脑,还有身体,一样一样地抖开、舒张、伸展,像阳台上晾晒着的大幅床单,随着风和太阳,该坠落的坠落,该吹拂的吹拂,该升腾的升腾。
傍晚,床单干爽,地板亮晶晶的,连鼻腔里的呼吸也是澄澈的。她给自己做了一碗冬菇肉丝面,捧着碗站在阳台上,一边有滋有味地吃着,一边看楼下散步的人。晚上裹在干净床单的清爽气息里快速入眠,深深地入眠,好像她什么烦恼都没有一样。
睡了个好觉,醒来神清气爽,镜子里麦蓝脸色不错。她如常上班,坐在座位上整理资料,见了同事微笑问好。梁晓棠见她死到临头还泰然自若的样子,心里很是愤愤,便黑着脸把一个文件夹摔在她桌上,半真半假地带点儿上司的威悍:“麦蓝啊,150万的骗贷不是小case,我们全科室都要被你拖累死了。你打算怎么办?”“你打算怎么办?”还是同一句话,问的人却是翟经纬,午饭吃过一半,麦蓝说了大致经过,他喊起来:“150万啊,你打算怎么办?”麦蓝说:“我不知道。”“这么多钱,我可帮不了你!把咱俩卖了都凑不够!”他很激动,边说话,边一手拳头敲打着餐桌,碗碟轻微地震击着,“你是怎么搞的?别人做信贷赚得满堂红,你做信贷却要赔个倾家荡产还不够!好不容易才注册了新公司,累死累活还没喘口气,现在你又弄个共同债务来搞我!我他妈的怎么这么倒霉啊,跟你结婚以后就没有一件事是顺的!”他的愤怒和暴躁吓住了麦蓝,她无辜地望着他,一句话也不申辩。那眼神终于让翟经纬于心不忍了:“你要知道我的压力本来已经够大了,我,我很容易崩溃。麦蓝,我现在帮不了你,对不起。”“我不用你帮我。”麦蓝顿了顿,低低说,“你抱我一下就好。”他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张开手臂,她靠在他怀里,闭上眼睛。也许这不是世界上最牢靠的胸膛,但是她就想依偎在那里,这样温暖,这样温暖。忽然翟经纬推开了她,他的手机在茶几上响了。
“接个电话。”他慌忙拿起手机,一路应着走进卧室,顺手带上了门。
不多会儿他匆匆忙忙出来,边穿外套边说:“我得出去一下,有个广州的客户来了,我陪他在外面吃饭,今晚可能会很迟回来,你不用等我。”出门的时候他回头看看,麦蓝坐在桌边望着他,他想说什么,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地开门走了。
麦蓝发着呆,天凉了,南方是没有秋天的,一场雨直接就从夏天到冬天。午饭的一碟豉汁蒸排骨,浮着几处凝固的白色油脂,好像不小心掉进去的米饭粒子。她用筷子头去挑,白油脂滑滑的,好似会躲一般,总是挑不上来。
此时戈葭打来电话。
“我在佛山,英什么酒家,有人要请我吃蟠龙大鸭,知道是谁吗?”麦蓝懒懒地答:“我怎么知道。”“你老公翟经纬。”“哦?”“他刚才出门的是吧,是我打电话给他的,他没告诉你吗?还骗你说广州的客户来了?哼,麦蓝,我没看错也没说错,翟经纬配不上你,你知道这一个月他是怎么疯狂追求我的吗?”“我不想知道。”“他天天打电话给我,一晚上发十几条短信,说什么相见恨晚一见钟情,说从来没试过这样爱过一个人,说想我想得流出了眼泪。我是忍着想吐的欲望勉强看完的。奶奶的,他还去我家门口等我,站了好几天,说看看我房间里的灯亮着就满足了,我爸还以为他是劫匪踩点。我太知道他为什么对我感兴趣了,一点儿悬念没有,他是对我爸感兴趣。他现在不是要开什么电子商务的公司吗?急于找人投资,那副赤裸裸地想钱、不择手段地抓钱的德行,真他妈的恶心!麦蓝,这就是你的眼光,你怎么会爱上这样的人?”麦蓝闭上眼睛。
“我知道你在听,多难受你也得听我说完,我这是为你好。你跟他在一起是个错误,他配不上你,长痛不如短痛。你要是还不死心,等下吃饭我会明白地告诉他,除非他跟你离婚,否则我不会接受他的爱情,也别想从我这儿拿一毛钱。到时你再看他怎么跟你说,他是舍不得你还是舍不得钱,他是爱你还是爱他自己的目的!”“别闹了,戈葭。”麦蓝恹恹地说,“我很累,没空儿陪你玩,你衣食无忧,玩什么随便吧,放过我们。”戈葭火了:“奶奶的,你以为我吃饱撑的啊?我病刚好,心灵还有创伤呢,我想方设法帮你揭穿这贱男人的真面目,我这是为谁啊?你怎么不好好照照镜子看看,你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他就是个贱男人,他欺负你,他克你,我不会允许你像闻静那样忍气吞声地压抑自己,我是在搭救你!”麦蓝把电话扔下,自去收拾碗筷,话筒扯着电话线离地半尺地悬着,戈葭那端再大喊大叫,传过来也不过是阵阵蜂鸣。麦蓝把碗碟洗干净,沥干了水,又把灶台擦得光亮。四周找了一下,抽油烟机上面有层细细的灰尘,又踮着脚擦了几遍,冰箱里有包带壳的花生,她也拿出来一颗一颗剥好了。实在是没什么可干了,她这才换衣服去银行,下午3点钟这个时段梁晓棠比较有空儿。吃甘蔗,吃一节剥一节,和梁晓棠这一节,是时候解决了。
梁晓棠靠在大班椅上,电脑里播放着音乐,她两臂撑着扶手转个圈,很悠闲。
“你有答案了是吧,麦蓝,你选择哪一个?全额赔偿,保留职位,还是接受开除处分?”“梁科长,两样我都不接受,因为这不是我的责任。”“当然是你的责任,你的客户,联系、调查、审核和申报都是你,怎么不是你的责任?”“这单业务,我是负责了联系、调查和申报,但是在审核过程中,发现他收入证明畸高,所以在11月1日早上休假之前,我特意把情况告诉你,请梁科长你把申贷报告撤下来。”“你口头告诉我有什么用,没有任何书面材料我都可以不认账。”“但实际上,你是知情的。”“对啊,那又怎么样?”梁晓棠笑着,麦蓝一脸严肃的神情让她觉得很好玩。她在她的掌控下徒劳挣扎,就像一只顽抗的小鼠在和猫周旋。
“我想不明白,你既然知情,为什么还要申报上去,还要坚持召开审批会,并且在审批会上隐瞒了这点,不够分数的地方也一一补足。如此尽力争取到这笔贷款,我不敢相信,是因为你对我友情深厚?”“哈哈。”梁晓棠被她近乎迂腐的执拗逗乐了,“你说有可能吗?不过说真的,我也没想着要害你,因为马上要年底,上头突然下达紧急任务,我要达到好业绩,所以报上来的单能批就批,这也是老大的指示,差不多就睁只眼闭只眼,不够资格也让它有资格。”“老大是谁,是周行长吗?”“当然是他,我只帮他干活儿,他也只听我的。”梁晓棠不无炫耀。
“虚报申贷人资格,这是违规操作,会有什么后果,你们领导层应该比我更清楚。为什么不阻止?”“麦蓝,你进银行一年了,不要把天真当成美德。”“正因为你们违规操作,所以才造成这笔贷款的损失。”“现在这是你的责任,搞清楚好不好?”梁晓棠哂笑着,“其实你只能怪自己流年不利,这笔贷款要是成了,你会有一笔可观的提成,如果是那样,你也会衷心地感谢我帮忙。可谁想到呢,竟然遇到个骗贷专业户,而且刚刚事发,这真是倒霉的巧合,直接撞到枪口上,谁想得到呢?”“你们的责任就可以推得一干二净吗?”“老实说我也不忍心,但总得有个替死鬼,你在最底层,别无选择。”“如果非要这样,我选择走诉讼。”“你想坐牢的话就去吧,到时候别怪我不早提醒你。”“未必坐牢的就是我,审批发放贷款是科长负责,审批文件的签字是别人仿冒我的,这个要证明并不难。”梁晓棠坐不住了。
“如果责任不是我的,却以开除公职胁迫信贷员全额赔偿贷款,你说的这个行业规则,我咨询了拓进律师事务所的陈荣律师,是违法的。我准备走诉讼,这就是我的选择。”“我胁迫你了吗?有吗?谁说的?有证据吗?”梁晓棠冷笑,“我可以告诉你,走诉讼后悔的一定是你。我们甚至可以先下手,起诉你合伙骗贷,所有人证物证都可以不利于你,这简直易如反掌。你看清楚,你是一个人,我背后是一个系统。”“证据,我好像有。”麦蓝拿出一个光盘,“这张是备份的,有兴趣你可以听听,是我休假回来那天在你办公室的录音。”梁晓棠咬着牙:“你好深的居心。”麦蓝笑笑,没接她的话,径自推门出去。麦蓝刚走,办公室就打电话来通知梁晓棠开会,会议拉拉杂杂拖到晚上6点,梁晓棠回到科室,下班的人都走光了。拉开抽屉,那张光碟赫然在目。她屏住怒气,把办公室的门反锁,窗子也关紧,这才咬着嘴唇把光碟放进电脑。
她等着,却听到一段古典风的音乐,继续听,还是音乐,然后有人唱了,是周杰伦唱的《东风破》,她莫名其妙,听完整张碟,花了半个多小时,全是周杰伦的歌。
梁晓棠又气又恨,噼里啪啦去拨麦蓝的手机,电话响了一下她就接听了,看来早就在等的样子。
“你想耍我,还是吓唬我?”梁晓棠笑道。
“音乐还行吧,我随便下载的。”麦蓝淡淡地说,“休假回来那次太匆忙,录音笔没带在身上,所以我是哄你了,你上次说的话没录音。”“我是不是有点儿高估你了?”“但我今天有带录音笔啊,一直开着呢,效果不错,要不要做成光碟送你听?”梁晓棠挂了电话。
麦蓝停了会儿,脸上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