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万安决定直接向麦蓝求婚。
作为某私募基金的副总，他像这个圈子许多迅速从经济师成长到高管的男人一样，有着自负又精干的气质，张万安的可能还要来得咄咄些。他身材高大，短平的光头，耳朵有些招风，小三角眼看人的时候锐利而不闪避，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张万安的基金公司规模不大，投研人才匮乏。两个月前他就想挖麦蓝过去，借着和戈文宇的交情，他也假模假样地加入田园派，却不是真心喜欢土地植物汗水劳作，每次只跟在麦蓝后面说个不停。麦蓝心里不大喜欢这人，但也只淡淡地笑，反正他说他的，耳朵是自己的，他愿意跟就跟，她还是干自己的。
这个周末去果园焗炉，众人在戈文宇家集合，张万安早早就来了，打开车厢后盖，拉戈文宇过来看那大束香槟玫瑰配相思梅。
“我准备行动了。”张万安道，“等会儿找个时机，找个景色不错的地方，你们就识趣些避开。”“什么意思？”戈文宇不解。
“我准备直接向她求婚。”张万安掩饰不住地得意，“一笔账算过来，还是收到自己屋里合算。Gold Mine那个提名就算选不上，这姑娘的身价也得成倍涨，获了奖更不得了，这种天才百年不得一见，真真正正的绩优加潜力股。趁现在挖角的还没蜂拥而至，我先下手为强，400万年薪不流外人田，连猎头公司那20万都赚了。”“张总，你好像有老婆孩子的。”“老婆在日本，我这边求婚成功，那边协议离婚都来得及。”“这样行吗？你觉得麦蓝会同意吗？”“老戈，你不懂女人，鲜花钻戒一出，基本成功一半，如果还要犹豫不决，最多再来套别墅。”戈文宇不置可否地笑笑，表面上不说什么，却在果园拾柴的时候抓个空隙，暗中知会了麦蓝。
麦蓝笑：“他凭什么有这样的自信？”戈文宇道：“记得有句话说，人是兽，钱就是兽的胆子。”麦蓝摇头：“我以前还觉得他能忍受，这次是实在讨厌。”她没说出来，她最反感的是张万安说起离婚的态度，随手得像扔件垃圾一样。
“心里有数就好，待会儿找个借口婉拒算了，别伤他面子。”“这样的人还要给他面子？！”“别得罪小人，得志的小人，尤其是，做基金的得志的小人，这会影响你在这行的话语权。”麦蓝点头表示明白，过了一会儿却抱着几根干树枝跑来。
“校友，校友。”她习惯这样叫戈文宇，叫戈行长，当然现在他已经是戈董事长了，太生疏，叫戈叔叔又太别扭。
戈文宇见她眼睛亮晶晶的，有调皮的神色：“有什么好主意？”“我还是忍不住想整他一整。”“啊？”“你放心，不会出格。我只是不想听他说话。”麦蓝笑着跑开了。
戈文宇还是有些担心，冷眼见张万安在麦蓝身边鞍前马后、亦步亦趋，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说说说。
“麦小姐，你今天真美，不愧是美女股神，证券之花。
“在券商工作太累人是吧，薪水是不低，上升空间也有，但是卖方这边多辛苦啊。我知道我理解，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驴多，手机24小时开机，打电话打到想呕吐，熬夜加班写报告，出差调研路演，月月排名末位淘汰，劳心又劳力，方方面面的逻辑判断，压力又大，一个女人不容易啊，真是我见犹怜啊。
“基金公司就不同，单单纯纯做买方，只考虑赚钱就行，轻轻松松压力小，有自己的时间，有时间恋爱结婚生孩子。做买方研究，最好的是还能参加实操，做投资项目，获利的空间无穷大。麦小姐，据我看来你目前是缺少一个引路人，一个全方位的引路人，引导你的职业事业爱情婚姻走上锦绣前程的一个有魄力的引路人，一个男人！”麦蓝在黄泥焗炉前专心看火，手里拿着根削尖的树枝，往烟道筒里塞干柴，火舌不时吐出来，黄泥块的壁隙透出红色的火光。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动作熟练地把竹篮里的槟榔芋扔进炉里。戈文宇见时机正好，拿过铁锹把黄泥炉子砸塌了，顺便盖上几锹干土。
张万安趁机说：“麦小姐辛苦了，我陪你走走如何？那边有条小河，风景很是不错。”麦蓝道：“吃了芋头再去吧，刚出炉的特别香。”张万安哈哈笑道：“好好，我最爱吃烫手的山芋。”便又继续说个不停，说自己当年如何在日本取得经济学硕士，如何进入国家机关身居要职，又是如何炒了国家的鱿鱼自己独自闯荡天下，如何得贵人赏识步步高升。每个自恋的人都以为自己的奋斗史是独一无二、惊天地泣鬼神的，不知旁人听来多么无趣无味无聊。麦蓝用手指头挠挠脸，心里默念了一遍千位圆周率，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扒开覆盖的热土，芋头的香气扑鼻而来，四下里活动的人开始围拢过来，焗熟的芋头有的微皱发红，有的灰黑透金，有的皮表一列小水珠。张万安等不及，用手指去探，烫得缩了回去。
麦蓝说：“你别急，我给你一个最大的。”真的用长竹筷捡了茶壶那么大的芋头，用纸包了给他。张万安暗暗欢喜，以为麦蓝对他特别厚待，双手掰开了捧着吃，烫得龇牙咧嘴，还要边吃边说，说自己在北海道吃过的芋头火锅味道如何如何，在大阪吃过的芋丝面如何如何，无论如何都比不上麦蓝金手指焗出的芋头美味可口。
麦蓝笑笑，兀自把小如鹅蛋的槟榔芋分给众人，自己也细细剥了皮慢慢吃。
忽然，张万安不说话了，脸上现出奇怪的神色，张着嘴干咳几声，到处找水喝，直叫喉咙痒得要死，急得跺脚，抓耳挠腮，恨不能伸手进嗓子挠上一把。
麦蓝给他倒水，一边不慌不忙地说：“不好意思啊张总，我忘了跟你说，吃芋头不能说那么多话的呀，说话太多嗓子会痒的。”张万安说不出话，又窘又怕，跺脚拍大腿捶打胸脯，连连指着喉咙吱吱呀呀。
“没事儿，没事儿，休息一会儿自然会好，不行就吃点儿抗过敏药。”戈文宇忙找人送张万安回去，转头去寻麦蓝，眼神慧黠，嘴边挂笑，不禁也笑着使了个眼色。
张万安总算走了，世界一下子清净空旷起来。
戈文宇和麦蓝走在小河边上，冬天水浅，露出淡黄色的柔软沙床。
“麦蓝，你跟葭葭学会恶作剧了。”麦蓝嘻嘻笑着：“他话太多了，是不是？”“我在想那个芋头熟了几成。”“那么大的芋头，哪有那么容易熟呀。”“果真是个烫手的山芋。”“是他自己说好吃的，哈哈！”麦蓝想想又笑，走了一阵还是好笑：“校友，你知道吗，我很久没这么笑过了。”“这段时间特别忙吗？”“忙倒不算什么，就是不大高兴。”“怎么呢？”“你知道吗，我调研的那家上市公司很有问题，我在报告里建议减持，老板简直如临大敌，连夜让我改成谨慎推荐。”“老板有他的理由，都在一个圈子里，有些关系是要维持的。”“可是这个公司的问题不是一般的严重。”“你只是个分析师，披露真相是媒体的事情。”“这就是你说的世界不公平吗？照顾了大头儿的利益，散户就成了牺牲品，尤其是现在的行情，已经是熊市见底了，还在喊着慢牛，慢牛，不知情的人还蒙在里面等待转机。”“进来炒股的人都是愿赌服输，麦蓝，你做事向来心无旁骛，现在会不会想多了，所以才影响心情。”“有些事情让我觉得，我好像在帮人圆谎。”“小姑娘想多了。你只是在帮人理财，你的智慧帮人盈利，回报投资，善莫大焉。”“可我觉得，这其实是一场负和游戏，赚钱的人，每一分都是别人亏的。”“这是一个赌场，进来的都懂得游戏规则。”“可是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连续3年获得’新金融‘明星分析师，连续推荐8只涨停板股票，你的天赋证明你是这一行里最棒的，这是天命。”“也许吧，这份工作我能做到很好。但是这个过程，觉得不大快乐。”“你的适应力不错，以后会慢慢习惯的。”“我就怕自己习惯了会变成另外一个东西，就是当初自己最不喜欢的那种东西。”戈文宇含笑：“我看啊，纠缠在这些东西上是最耗人的。你要知道，很多人暂时做不喜欢的事，是为了更长久享受喜欢的事情，你只需专心走你的上坡路，什么东西都别管。”“暂时是多长的时间呢？今年我都30岁了。”“别急，好戏才刚刚开始，你的潜能还没用到万分之一。”戈文宇胸有成竹地说，“我感觉今年的Gold Mine你能拿奖，至少也有个单项第三名，我绝对看好你！”戈文宇果然眼光不错。
2009年3月1日下午，广州琶洲保利世贸中心博览馆，Gold Mine年度全球卖方分析师亚洲区颁奖典礼。
麦蓝，亚洲区最佳盈利预测第一名。
梁晓棠从华南快速公路下来，正遇塞车高峰，车子老半天动弹不得，无聊至极。她又把副座上的邀请函拿来看了一遍，这是金融界年度最大的盛事，只是没想到今年的主角会是麦蓝，相当意外，也相当气愤。特别是这两天新鲜出炉，炙手可热，大小财经网站，电视财经频道，报纸财经版，一窝蜂地吹捧报道，什么天才金手指美女股神最年轻的亚洲获奖者，炒得神乎其神。她实质是个什么人，没人比自己更清楚，不过走了狗屎运而已。梁晓棠本来不想来，凭什么要给她面子，凭什么要给她的锦上再添两朵花。可转念一想还是兴致勃勃地来了，在这个圈子里打拼，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麦蓝刚从美发沙龙里出来，新发型让她有点儿不习惯。手里的箱子装着礼服和8厘米的高跟鞋。今天的装扮将是她有生以来最隆重的一次，隆重得让她担心等一会儿会走不动路。
她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报了地名就开始打电话，告诉戈文宇她出发了，不必和戈葭绕过来接。闻静也打电话说她们已经接了麦姨往会展中心的路上。放下电话，冷不防司机回头问了一句：“你是麦蓝吧，还记得我吗？”麦蓝一下子没想起来，正好扫了一眼车头的证件，黄大敏。
“呀，你是教官！”“你真的认出我来了。”黄大敏很开心，其实他老了很多，又胖了，要看得很细才能看出11年前的轮廓。这些年也是东奔西走很辛苦，几乎哪行都干过了，半年前又回到广州开出租。
“是啊，你变化不是很大。”麦蓝笑着说，这也算她这些年的一点儿长进吧，会说些抚慰人的圆润话。
“老了，老得没形了。”黄大敏摇头，“你倒真是没怎么变，也变了，女大十八变，漂亮了。”“谢谢，谢谢。第一次被教官夸，太幸福了，想当年净被你罚来着。”“你们这班女生特淘气不是，我还记得呢，半夜紧急集合，有人穿反了裤子，有人系错了扣子，还有谁好像竟然一只脚穿拖鞋，一只脚穿军鞋。”麦蓝哈哈大笑：“闻静，是闻静！”两人笑了一通，停下来，忽然黄大敏轻描淡写地问：“梁晓棠怎么样了？”麦蓝记起，当年黄大敏曾经让她转交过一封信给梁晓棠，隐隐感觉他俩之间有些什么事情。
“我也很多年没见她了。2003年的时候，她在佛山已经做到支行的信贷科长了，人也很漂亮能干，这些年应该很不错吧！你要联系她我可以帮你查一下她的电话。”“不用不用，我就是随便问问，没什么事儿，她好就行。”黄大敏专心开车，不再问下去。
到了博览馆，黄大敏死活不肯收钱，麦蓝只能顺了他的盛情。下车道别，黄大敏仍依依挥手，偶遇麦蓝让他的心又翻腾起来，然而只是自个儿暗地翻腾，起来的任何奢望都是蘸着一点儿白糖的痛苦而已。可他仍想多看麦蓝一眼，由她就能达到那个她，哪怕只有一丝丝的牵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