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他后面的钛金色的帕萨特骄躁地响着喇叭,黄大敏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冷笑一声,没动。他最讨厌这种自以为是没礼貌的车主,所以尽管让它去响,仍慢慢地发动车子,慢慢地转向,还要回头再向麦蓝挥挥手,这才悠悠地开走。
猛按喇叭的车主正是梁晓棠,她被这部愚蠢的出租车气得要命,正想拿出手机拍他车牌随便捏个罪名去投诉呢,他倒识趣开走了。抬头正看见麦蓝站在路边,梁晓棠忙摇下车窗,堆了满脸兴高采烈出来:“麦蓝,麦蓝,恭喜你啊!”麦蓝一见是她,本能地去寻黄大敏的车,早去得老远,汇入车流里了。
“你等等我,我把车停了跟你一块儿进去。”梁晓棠殷勤地笑着,边倒车边补上一句,“你越来越美了,这个发型特别好看!”麦蓝心里只觉得好笑,却还是停下来等了。她本不是记恨报仇的人,最大程度的情绪不过是讨厌,但这些年也学会了,即使是讨厌,也可以忍耐不发。
梁晓棠一路小跑,怕麦蓝久等似的,上来就亲亲热热地钩住她的臂,香水味也一并罩上来。麦蓝紧了紧鼻子,梁晓棠又抢过她的箱子:“我帮你拿。”麦蓝说不用,箱子很轻里面是等下要换的衣服。
“那我帮你化妆,我包里有全套的LANCOME。”麦蓝说不用,自己也带了。
“对对,你用的肯定比我这个更高级更贵。”梁晓棠眯着眼睛笑。
麦蓝想,黄大敏的事情还是不必跟她说了。
“我先说对不起啊。”这时梁晓棠嘟起嘴,很真诚一副要哭的样子,但她的嘴太薄,嘟起来也只有一点红儿,“当年力量有限,没法挽留你,我一直很自责,很后悔。毕竟是四年的同学,又一个寝室住过,后来还成了同事,这是咱俩的缘分。”“但你也要对我说声谢谢哦。”她突然破涕而笑,愉快活泼地偏过头,“要不是当年我没留你,你哪有雄心进军证券界,哪有机会取得今天的成就?”麦蓝只得笑了:“好吧,我谢谢你。”梁晓棠也咯咯咯地笑了:“好了,咱们扯平,和好了,还是好朋友对不对?”麦蓝只是觉得好笑。
“对了麦蓝,一会儿你跟Mundell教授照相的时候,我也在你旁边沾点儿光好不好?”“Mundell教授是谁啊?”“麦蓝你真可爱,Robert.A Mundell教授都不知道啊,欧元之父,199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待会儿给你颁奖的重量级嘉宾!”这时,等在会场入口的几个记者看见麦蓝,都围了上来。梁晓棠满面春风站出来,语气熟练地说:“大家好,我是麦蓝的好朋友、大学4年同学、亲密室友和前同事,我非常愿意向你们提供天才股神成功背后的故事。麦蓝很低调,她需要一个代言人,我要帮她大力宣传,这是我的名片,请多多指教。对,我叫梁晓棠,佛山某银行支行信贷科科长。”麦蓝笑着闪身出来,悄悄从后门进了场。
化好妆换了衣服出来,被戈葭、闻静等大大赞美了一番,又和麦姨他们说了几句,麦蓝就被礼仪小姐带到前排的位置。刚要落座,后面有人轻声唤她,很熟悉的声音,回头的同时她已经叫出口来:“老班长!”永远亲切永远淳厚永远微微笑的老班长俞滨,此刻就在她眼前笑着望她。她好久没见过他了,久得好像几辈子,见了面才知有多想念。这些年换了电话也失去了联系,她又是那副不主动找人的脾气,也是生活变动巨大没有心思,也是工作太忙无暇顾及,也是觉得有种微妙的情愫整理不清。也是偏就相信——无论多久不见面,不通音信,他还是他,她还是她,此刻一如多年之前的每次重逢,那种纯然的欢喜和温暖。
麦蓝呵呵地笑着,两点小酒窝闪着,抓着俞滨的手臂使劲地摇,使劲得他都疼了。
“麦蓝,你长得这么高了,跟我一样高了。”俞滨目不转睛地看她,又垂下双眼不舍得看了,“是闻静带我进来的,她不让我打电话,说要给你一个惊喜。”麦蓝跺跺脚:“我没长高,是高跟鞋太高。”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装扮太过讲究做派,生怕俞滨会见外,“主办方非要我化浓妆穿礼服,你认不出我了吧?”俞滨含笑道:“哪里会呢,你喜欢就好。”麦蓝还有好多话想说,颁奖典礼却马上要开始了,礼仪小姐不断来催她就座,她这才松开俞滨的衣袖:“典礼完了我再跟你慢慢说。”俞滨点头:“你先忙你的,我等得起。”所有的灯都点亮了,颁奖台上光彩万丈,热烈的掌声中,追光灯的熠熠光芒里,麦蓝款款走上舞台,也许是高跟鞋没穿习惯的缘故,她走得稳而小心,这反而有了一种从容的气度。她站在舞台中心,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她,麦姨的眼里似有泪意,闻静拼命地鼓掌,赵恩美满心艳羡,戈葭心悦诚服,梁晓棠伸长了脖子,戈文宇靠在椅背上,微笑地欣赏着,俞滨静静地望着她,有点儿担心她的鞋跟。
坐在左侧后排的一个男人,用手支着下颌,目光沉郁地看着麦蓝。
她今天很美,相识以来从来没觉得她可以这样美。细高跟鞋让她亭亭玉立,她以前总是不情愿穿,他早说过,穿高跟鞋的女人才有魅力。略微挑染的短卷发,卷度很自然,清新时尚又带着几分妩媚的发型,她从前太懒,总不肯这么用心地修饰自己。宝石蓝的小礼服,优雅的白色收腰短西装,玲珑优美的曲线,又分外彰显她的气质,那种纯净、恬淡又知性的气质。多年不见,想不到,她已经变得这么美好了,美好得让他不敢相认。
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她的傻,还是有几分未蜕的傻气,接过金灿灿的奖座,鞠了个躬转身就走,不知道接下去还要照相,还要站到舞台后排听贵宾致辞。他看出她站得有些不耐烦,脚微微地动了几次,又悄悄用手指头挠挠脸,他真想笑出声,这个傻瓜,一定是在偷偷背圆周率。
忽然,她向观众席里张望了一下,他慌忙低下头,手掌挡住了脸。
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见,台上的强光太耀眼,眼睛都睁不大,下面是黑糊糊的一片。
好累啊,这礼服太紧,呼吸要小心,鞋太高,新鞋又夹脚,尾趾刺痛钻心,像踩在刀尖上。
她心里是高兴的,拿奖的感觉真的很好,可却没有特别激动和兴奋。她甚至过于冷静,获奖者们在灯光里傻站着,好像一条条挂在日光下的鱼,又像是一字排开的屏风布景。她看见舞台的红地毯边缘有一小块苹果树形状的污渍,红木烫金的演讲桌下面塞着一捆电线,迎宾小姐在幕布旁边无聊地发着短信,Mundell教授的黑色西装下面竟然是一双运动鞋。她现在真想用手里这个金灿灿的奖座换一双他那样的运动鞋。
贵宾的致辞又翻了一页,她圆周率已经背两遍了,快结束吧。
闻静递了张纸巾给麦姨,她一直在偷偷地哭。
“麦姨,麦蓝真的很棒。”麦姨擦着眼睛:“没少操心啊。”恩美也转过头来:“麦姨,你以后该放心了,麦蓝这么有出息。”麦姨眼红红地笑着:“不操心才假,都30岁的人了,也不结婚,也不找男朋友。”戈葭探身过来:“我给她介绍一个,怎么样?”麦姨来了兴致:“当然好啊。”戈葭指指不远处的戈文宇:“那个老小伙,你觉得怎么样?”麦姨以前从没见过戈文宇,这次也没来得及介绍,自然不知道他是谁,便细细望去:“人倒是很精神,就是比麦蓝大了几岁。”戈葭哈哈大笑:“那是我爸。”麦姨吃惊,闻静打了戈葭一下:“你会好好说话不?”“好,我好好说话。”戈葭换了副正经的表情,“我爸其实年纪不大,身体很棒,人嘛,稳重儒雅,睿智善良,经济基础还好,当然我亲妈生我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爸也没结婚。他一直非常欣赏麦蓝,手把手带她进入证券这行。他们志趣也很相似,种菜种树养蜜蜂,经常一起玩劳动。她都没跟您说吗?”麦姨摇摇头,麦蓝有时跟她说起,也是校友如何如何,她哪里想得到,校友就是戈葭的爸爸。
“您不是那种很封建很势利的妈妈吧?嫌我爸老就不准麦蓝和他在一起。”麦姨连忙摇摇头,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只要蓝子喜欢,年纪大点儿就大点儿吧。”戈葭高兴:“哈哈,那我先叫你一声外婆啊!”麦姨有点儿尴尬,恩美和闻静忍俊不禁,戈文宇听到笑声,微微转头致意,他根本不知道她们在说自己。
颁奖礼之后是盛大的庆功酒会,香槟塔高高地堆起来,华丽轻快的音乐在耳边流转。戈文宇要麦蓝把奖座交给麦姨等人保管,他要带她认识几位权重人物,那边麦蓝公司的董事长也在招手让她过去,和什么证监会主席合影。
麦蓝忍着脚趾疼痛从这边赶到那边,还要笑意盈盈,远远望见俞滨一个人站在边上等她,又记挂着,抽个间隙脱身过去说两句。
俞滨见她的步子有些异样,问道:“你脚怎么了?”麦蓝皱皱眉头:“脚趾好疼。”俞滨蹲下身子,探了探她的鞋尖:“鞋头太窄了,换一双去。”麦蓝苦笑:“不行啊,我穿来的那双是板鞋。”俞滨想了想,突然说:“我带你走吧。”麦蓝圆睁了双眼:“什么?”俞滨笑笑,豁出去的神情:“我带你去擦地板。”麦蓝乐了:“真的?”俞滨点点头:“真的。”麦蓝咬着唇,回头看看喧喧嚷嚷的大厅:“敢去吗?待会儿还要给很多人敬酒,这样走了老板会骂死我的,校友也得批评我。”俞滨看着她:“你喜欢就好。”麦蓝嫣然一笑:“走,管他们呢,我配合得够久了。”麦蓝借说补妆,在化妆间换了衣服鞋子,两人悄悄从侧门出来,好像怕有人追,一路沿着街道跑了半天,冬夜的空气清冷而新鲜,灌进肺腑里,真是舒服自由至极。
“老班长,你带我去哪儿?”“擦地板啊。”“为什么?”“你最喜欢啊。”“你还是不觉得这很可笑吗?”“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又不妨碍谁,有什么可笑。”俞滨的住处就在同一个区域,出租车没跳表就到了地方。
“原来咱们一直这么近啊。”麦蓝说。
“我是去年夏天才回来的,2004年派驻汉堡港考察三年,之后又在芬兰港留了一年,之间也给你打过电话,换了号码,我也没继续查,一是不方便,二是想着你可能带小孩很忙,不想打扰。”麦蓝笑了笑:“你当年白买那么多奶粉,后来都送给了闻静。我流产了。”“这事我今年春节才知道。”俞滨轻轻地说,“今年春节我回老家,高中同学补10周年的聚会,找到麦大舅家的二表哥那里,才找到你的联系方式。”“麦大舅,走了快6年了。”“我才知道你这些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沉默了片刻。
俞滨换了副轻松的语气:“二表哥他们都夸你有出息,你是咱们镇的光荣。”“如果这真算得上一点儿出息,有一半也是因为答应过麦大舅。”麦蓝笑笑,活泼起来,“你知道麦大舅给我做了多少新拖把吗?”“多少?”“5个!我的天,他是真能藏得住。你知道那些拖把多漂亮吗?杆子刨得油光光,拖布又软又吸水,还有红色蓝色黄色好多色,每次想拿出来用,看了看去还是下不了手!”“怎么办?我这里没有这么漂亮的拖把,只有海绵地拖。”说着话,两人已经上了楼,俞滨开了门,打开灯,是间清简的两居室。
“地板真不算干净啊。”麦蓝高兴地喊。
“单身汉的宿舍,你能指望有多干净,我一个月能拖一次就很好了。”“一分钟也无法忍受,拿家伙来。”麦蓝脱掉外套,挽起衣袖,“水桶,抹布,地拖,马上呀!”俞滨笑着去准备工具。
麦蓝动手把地板上的杂物收到茶几上,报纸、食品袋、易拉罐、杂志,她拿起一本杂志,不禁叫了起来:“唉,老班长,你也买《园林树木》啊。”“是啊,一直都买。”“我很久没买这本杂志了,好亲切啊,现在每天盯盘看证券报都没时间。”“你拿去看吧,书架还有好多,反正我也不看。”“你不看干吗要买呢?”“我以为你一直在看,也跟着买来翻翻。”她心里一热,却没说话,只是哗啦哗啦翻杂志,从头翻到尾,再一页页翻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