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生,我们有事与你商量。”中午时分,马克·杰菲一脸凝重地说。杜士康感到有些异样。一般而言,博士先是只管做实验,后来只管配制药剂,所有庶务都由安娜与杜士康商量着办。今日博士亲自出场,要商量的肯定是大事了。他停止整理药柜,也坐到了写字台边。马克·杰菲说:“杜先生,我不擅言辞,但我和安娜都感谢你。你来以后,信谊药房的面貌为之一变,药房也受到更多的人关注。”杜士康说:“这主要是博士研制成功了新药呀。”马克·杰菲说:“你在营销维他赐保命上非常成功,这充分展示了你的才干。这次增资扩股,你找的人非常合适,鲍国安是个有事业心的人。资金很快到位,你功不可没。”杜士康谦虚地说:“我是经理。这是我应该做的。”
马克·杰菲说:“我和安娜商量好了。信谊药房占有三股,其中一股归到你的名下,现在分红利如此,以后永远如此。”安娜说:“博士说的是我们夫妇商量的结果。杜先生,你说过,我们都是兄弟姐妹,都是上帝的仆人。”杜士康感到有点头晕。他缓了缓说:“真的,我非常感谢你们的好意。马克·杰菲博士和安娜女士,你们太仁慈了。我从来没想过会获取除每月薪水以外的一大笔财富。”马克·杰菲说:“杜先生,转移股权备忘录我已写好,你只要签上名就行。在登记股东名单时列上你的名字,这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席董事会了。”“杜先生,事先没和你商量是因为想给你一个惊喜。这也可以说是信谊药房给你辛勤工作的一份奖励。”安娜说完,搀上博士的手,道了声拜拜,夫妇俩回家用午餐。
店堂里只留下杜士康一个人,环境非常安静。面对满店的药柜,杜士康咧嘴笑了下。他经常思量如何发财,恨唐凤娣只会耍泼不会当家理财,只会生孩子打麻将,将他的薪水消耗殆尽。譬如说这次增资扩股就是个发财机会,可他无钱投资。他尽管鞍前马后奔忙,心里却很空虚。他不入股就没资格参加董事会,只能列席,连是否能继续当经理都存在着变数。而现在忽然占有一股,名义上是一万元法币,可实际代表着白晃晃的一万块大洋呀!如果有20%的分红,那又是一个经理一年的薪水。
如果效益好了将股权拆细,拆成十股二十股五十股,而公积金充盈,本金又增值至一万元——如许多股份公司的惯常做法——那该是多大的一笔财富哇!杜士康曾盘算过,若将他那些儿女培养成风度翩翩的绅士淑女,那是要花很多很多钱的。他正苦苦支撑着儿女的教育并为此事犯愁时,上帝派马克·杰菲夫妇赐给他一个发财的好机会。杜士康决心好好抓住这次机遇,在做好做大信谊药房的同时充分展示自己的才干,也可以为自己多赚些银子。想到下午要召开第一届董事会,杜士康整理了一遍所有文件。他思索片刻,拿起电话拨打了鲍国安的号码。杜士康说了马克·杰菲夫妇转让股权的决定,鲍国安表示祝贺,说这样更好,他已决定向董事会推荐杜士康连任经理。杜士康听了大喜,将文件、空白信笺和一套文具放进了牛皮公文包。他乘黄包车前往南京东路浙江路路口的蓝屋咖啡馆。他要去实地检查一番,以确保不留任何疏漏。
杜士康抵达蓝屋咖啡馆时午市尚未结束,楼下楼上都坐满了顾客,喁喁的人声和各式西餐菜肴的气味充盈着整座建筑。杜士康点了份简单的套餐,挑了个空位坐下慢慢享用。他坐等了一会,顾客才陆续散去。服务生的手脚顿时粗放起来,开门窗透气,将靠椅倒放桌上,扫地拖地板,擦桌子换桌布,椅套也悉数换去,桌上重新摆上茶具盆碟,店堂内忙乱一阵后复归于平静。领班上前招呼道:“杜先生,请跟我来。”杜士康随领班走上二楼,进入临街的一间包房。屋顶上的吊扇缓缓转动着,长方形的西餐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百叶窗帘半掩着,光线宜人。杜士康按鲍国安给他的股东名单和顺序将董事会章程和白纸铅笔等放上桌面。时间还早,杜士康坐下等待。选择蓝屋咖啡馆召开第一届董事会,这是鲍国安定下的,说是离外滩近一些。杜士康感到人生真是妙不可言。他与马克·杰菲夫妇好似前生有缘,从相熟到相知,现在变成了合伙人。而他从见到鲍国安的第一面起就有好感,就有预兆要和他进行一次深度合作,而这机会突然来到了眼前。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鲍国安陪着江福生、潘悦之与鲍国良走进包房。他招呼道:“杜先生早就来啦。你准备得还真不错。”他们刚坐下,曹家杰和吴伟业也尾随而入。杜士康一看都是熟人,他的紧张顿时散释了不少。他起身与各位握手致礼,并说:“哪些方面筹备不足的,还请各位谅解。”说话间马克·杰菲夫妇也来到包房,杜士康为大家作了介绍。作为募股发起人的代表,杜士康代马克·杰菲念了股东名单和各自拥有的股份。鲍国安说:“柳庆轩先生有事请假,但他写有选举委托书。吴伟业先生是列席董事会。”接着由曹家杰宣读上海信谊化学制药厂股份有限公司章程。章程成稿时征求了各方面意见,讨论只是象征性的,而后鼓掌通过。在鲍国安的提议下,董事会推选江福生为董事长,马克·杰菲为监事长,杜士康担任总经理。潘悦之、柳庆轩、鲍国良、鲍国安、曹家杰和安娜为董事。其中鲍国安为执行董事,大家亦鼓掌通过。鲍国安提议聘请吴伟业博士担任信谊化学制药厂股份有限公司的顾问。
吴伟业摆摆手说:“我作为市卫生局药检处的专员,任贵公司的顾问是不合适的。但作为在座各位的朋友,我可以多关心些如信谊药厂一类的西药制药工厂,这代表了中国医疗事业今后发展的一个方向。我建议从美国进口原料,在上海则可以租用场地以扩大药剂生产的规模。”大家听了纷纷说有道理。鲍国安说:“伟业兄,你以前怎么没把这道理跟我说说呢?”吴伟业说:“你们通知我列席会议,昨晚我才想到了这个问题。”鲍国安问:“马克·杰菲先生,你负责技术与生产,你看进口原料的事可行性如何?”马克·杰菲沉吟道:“吴先生说得非常对,只是不知进口原料要花多少时间?”吴伟业说:“我的导师兼任着美国杜邦公司的药剂师。信谊药房需要购买何种化学原料,购买多少,我电报询价后你们便可作出决策,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原料运到上海。”见在座的股东对更改经营方式没有异议,董事会决定废除原来的买地建厂动议,将募集到的资金用于扩大信谊药房门面,另在附近租房以生产药剂。这些事务都由马克·杰菲和杜士康负责。
电话振铃时,大家都以为是吴伟业打来的。杜士康拿起话筒一听,脸相马上耷拉下来。他边听电话边点头,最后差一点就要鞠躬了。待他放下电话,马克·杰菲问道:“是吴先生吗?他难道变卦啦?”杜士康说:“不是吴先生,是那法国房东提前回了上海。他看到环龙路上的洋房变成了屠宰场,且污水横流,正气得用法国话在骂人,还要我马上过去。”安娜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说:“倘若他一闹,公董局开出巨额罚单,叫我们如何承受?杜先生,你无论如何先要稳住他。”马克·杰菲咕噜道:“他怎么突然回来的?他应该先写封信或者发份电报的。”安娜说:“你别说了,先让杜先生去化解此事。”
杜士康应声往马斯南路跑。待他跑到环龙路路口,看到小洋房的铁门敞开着,那房东勒凡尔先生气得直嚷嚷。门外围了一圈看热闹的,雇工们也住了手。杜士康喊着让一让往里挤,到了房东勒凡尔先生面前鞠了一躬,说:“啊哈,您回来的真早。让您看到了不愉快的东西。真对不起,我们马上会改变这一切的。”“兔子是怎么回事?他们是些什么人?这些大缸是派什么用处的?”勒凡尔先生气咻咻地说,“租房时说好只住人,要好好爱惜房子的。你看看现在都弄成什么样子了!”杜士康堆着笑说:“房子改为他用,是我不对。我尽快迁出,让房子恢复原样。”“一件艺术品毁坏了还能恢复吗!”勒凡尔先生大声嚷嚷,“不行,我必须到公董局控告去。把这么好的洋房变成屠宰场,我要让公董局重罚你们。”杜士康拦住他说:“勒凡尔先生且慢,有话好好说,什么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勒凡尔先生说:“不让我控告也行。这房子我不要了,你必须赔我一幢相同的房子。”“可以可以。让我跟董事会商量后给你回音。”杜士康安抚说,“你先住旅馆,费用都由我们负责。找房子需要一点时间,不是吗?”法国房东同意了杜士康的建议。他一收起愤怒的架式,杜士康就让围观的人群散开。
送法国房东乘上了回旅馆的出租车,杜士康亦返回了信谊药房。安娜着急地问:“房东没到公董局去控告吧?”“他要去,被我劝止了。”杜士康说,“房东要我们赔他一幢同样的洋房。”马克·杰菲闻声从实验室出来,说:“这事可不好办,还得请鲍先生出面呢。”安娜说:“此事发生在招股之前,不知鲍先生肯不肯出面解决?”“现在是股份有限公司,一切事务都要报告董事会的。”杜士康说罢就拨打鲍国安的号码,在电话里向他讲述了环龙路小洋房之事。杜士康放下电话时说,“鲍先生答应马上赶来。两位放心,事情总有办法解决的。”
马克·杰菲回实验室配制药剂。安娜也回环龙路的小洋房收拾东西。药房内暂时恢复了平静。大约半小时后,鲍国安乘黄包车赶到。杜士康欲向他解释此事的由来,鲍国安说到现场看了再说。他与马克·杰菲打过招呼,就与杜士康出门。在路上鲍国安说:“我看杜先生需要配备一个助手或者伙计了。”杜士康说:“我也考虑过此事。可顺手的人难找呀。”鲍国安说:“你我都留心着便是。”走到环龙路路口,杜士康指着那幢小洋房说:“这洋房先是租给马克·杰菲一家住的。后来维他赐保命卖得飞起来,情急中才用底楼作了宰杀工场。以前为污染事与周围邻居起过纠纷,还差一点闹上法庭。”鲍国安走进花园,看了地上流淌的污水,门外排列的三口大缸,客厅里在宰杀兔子的雇工和两个房间内的提炼设备,不禁苦笑道:“你们大胆。这么好的房子真是被糟蹋了。换了我也会生气的。”
听得说话声,安娜下楼与鲍国安打招呼。鲍国安问:“安娜女士,你们一家现在还住在楼上?”安娜点点头说:“住好久了。谁知道那法国人会提前回上海的。”鲍国安原想说这儿怎么可以住人,又转念一想马克·杰菲一家是俄侨,漂泊中一定经历了不少苦难,到上海抓住了商机,什么困厄都能忍受的。杜士康说:“鲍先生,勒凡尔先生说这洋房不要了,只要换一幢一样的,就不去公董局控告。你看此事如何解决?”“不能让他去控告。控告会引来诉讼和罚款,这对我们刚成立的股份公司的信誉不利。”鲍国安对房产买卖非常熟悉,沉吟道:“买这样一幢洋房需五万银元,差不多就是我们的一半股本了。买现在尚无实力,只能再租一幢。”杜士康说:“勒凡尔先生在旅馆里等着我们的消息呢。”“寻租合适的房子哪有那么容易的。我法语好,我去对他解释。”鲍国安说,“我正有事找你们,走,回药房去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