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国安停下脚步寻找着曹家杰时，叶晓珍感觉到他的到来，转首看了他一眼，站起身说：“曹家杰打电话约你，你却见到我，意外吗？”鲍国安与叶晓珍握了下手，点点头又摇头，说：“不意外，因为你经常给人意外。”叶晓珍笑了起来，对服务生说：“两杯加炼乳的哥伦比亚咖啡。”服务生离去后，鲍国安坐下，注视了一会叶晓珍，说：“大游行后我寻找你，寻找曹家杰好多天。我到巡捕房警察局各拘留所都去找过，也去过你的老家，可怎么也打听不到你的下落。我到你绍兴的老家时还差一点被你父亲叫人捉住。”鲍国安顿了下说，“捉住了可能少不了要吃一顿皮肉之苦呢。”叶晓珍笑了起来，说：“我听曹家杰说了，真是过意不去。我都不在这些地方，你怎么找得到呢。我爸爸也是的，他还以为是你带坏了我呢。”
鲍国安觉得叶晓珍绝非等闲之辈。遍地找她却找不着，几乎将她遗忘的时候，她又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这样的女性既神秘又充满了魅力。服务生端来了咖啡。鲍国安作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啜了一口，问道：“你能讲讲大游行后的行踪吗？”叶晓珍观察着鲍国安说：“你现在是怡和洋行地产行的帮办，是柳家的乘龙快婿，又是信谊药厂掌有实权的董事，可你以前是个奋发有为的进步青年。”“你说的没错。我是在被震旦大学医学院开除后才进洋行做事的。”鲍国安苦笑了下说，“跨出了第一步，人生的许多事情就由不得自己作主了。”“曹家杰把你的情况都告诉了我，现在还是回答你的问题吧。”叶晓珍笑了下说，“我在圣芳济书院当学生会干事时已加入共青团，那是中共地下党的外围组织。”鲍国安说：“我懂。我大致可以猜出些端倪。”
叶晓珍说：“不过那时我和曹家杰还是进步青年之间的友情，在组织上还没联系。我在参加了大游行后暴露了身份，再留在上海就很可能被投入监狱或被日本特务暗杀。地下党将我转移至苏区学习，也就是江西的中共根据地。学习结束后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然后重新派来上海工作。”鲍国安敬佩地说：“你是颇具鉴湖女侠风骨的。”叶晓珍说：“那倒还谈不上。可巧的是，这次回上海，正赶上你举行婚礼，而我的接头人又是曹家杰。”鲍国安点点头说：“你对我说了这些，说明你和家杰都是信任我的。”叶晓珍说：“曹家杰将你的情况汇报给了地下党。组织上认为你的地位特殊，政治态度又可靠，可以为地下党做些工作。我这次来上海的任务就是采购药品，根据地的环境很差，需要大量的西药片剂和针剂。”鲍国安说：“要我做些什么，你尽管吩咐。”叶晓珍说：“以后我经常会来信谊，接着消失一段时间。为了减少误会，你选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她，并转告我诚挚的祝贺。”
叶晓珍欲结账，鲍国安抢先付了钱。叶晓珍笑笑，道了声再见，率先下楼。鲍国安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马路上的人群中后，到吧台往洋行打电话问有什么事。鲍国良说洋行没事，他丈人打电话找过他，要他和弟媳妇一起回娘家吃晚饭。鲍国安道了谢，离开蓝屋咖啡馆，去前边的弄堂口乘了车，让徐阿贵开车回家接鲍太太。
返回劳尔顿路新丰坊，鲍国安刚进家门，柳玉洁即挥着申报迎接，高兴地说：“玉卿有出息了。他拍的一幅照片登上了申报。”鲍国安接了报纸看，那照片拍的是虹口某处街景，两个人在殴打一个人力车夫，所加标题是“日本浪人当街殴打我国人”，摄影柳玉卿。鲍国安端详一会说：“喜欢艺术的人就是不一样，没专业学过摄影，可这幅照片拍得还不错。”柳玉卿说：“他整天在马路上逛，拍些街头暴力题材的照片，时事性是有的，但危险也太大了。母亲和我都有点为他担心。”鲍国安说：“都说成功伴随着风险嘛。玉卿再长几岁，积累了经验就会好些。哥哥告诉我，爸妈要我们回家吃晚饭，八成是庆祝玉卿小有成就吧。”柳玉洁说：“爹妈也往家里打过电话，那我们出发吧。”
鲍国安夫妇乘车来到柳家花园，走进客厅觉得气氛并不谐调。柳太太在一边抹着眼泪。柳庆轩勾着头，坐在扶手椅上抽着水烟。鲍国安上前叫了声爸爸，柳庆轩并不接话。柳玉洁搂住母亲问道：“姆妈，叫我们回家吃饭，你们俩倒抠气了？”柳太太说：“我们抠什么气？都是被你弟弟气的。”柳玉洁说：“弟弟拍的照片登了报，我们大家应该为他高兴呀。”柳庆轩说：“还高兴呢。只登出一小块豆腐干倒觉得自己是大摄影家了。”鲍国安笑着劝道：“搞艺术的人都有这感觉。我有几个朋友，每有作品发表，都狷狂得不得了。等到照片发表多了，弟弟会冷静些的。”柳庆轩气咻咻地瞪了女婿一眼，原想说你们都是一路货的，后来忍了，吩咐道：“管家，去把玉卿叫来。”
只听得一阵狂奔，柳玉卿百米赛跑似的冲进客厅，挥着申报嚷嚷：“姐姐姐夫，你们看申报了吗？今天刊出了我一幅照片，在社会新闻版上。”鲍国安说：“报纸一送来，我们就看到了。祝贺你呀。”柳玉洁说：“发表了照片应该高兴，你怎么倒惹爸妈生气了呢。”柳玉卿嘟哝说：“我哪惹爸妈生气，是他们观念落后，容不得我提早获得成功。”柳玉洁问：“爸妈，这是怎么回事？”柳庆轩生气地说：“祸根是出在莱卡照相机上。当初买照相机是为了让你留学法国时拍些旅欧照片。可是你却好，从圣芳济书院毕业后说要等到姐姐结婚后再去欧洲。现在你姐姐都结婚好几个月了，你却端着相机满上海转，再也不提留学的事了。”柳玉卿说：“姐姐姐夫，你们帮我说说。我去法国留学干嘛？不就是学了本事回来做事吗？现在我已经在做事了，我准备进报馆当摄影记者，都到了这一步，去不去留学已经是多余的话题。”
柳庆轩说：“你这点银样蜡枪头也能叫本事？只读到中学，出去做事学问是不够的。”柳玉卿说：“姐夫现在事业做得很好，他并没有留过学的。爸爸在营造业大获成功，你难道留过学的？我发觉欲获得成功主要是要找对发展方向。”柳太太说：“玉卿，你少说几句吧。”柳玉卿说：“今天姐姐姐夫都来了，我干脆把话说明了。这几个月我是在满上海逛，但决不是闲逛。我拍摄的各类照片都可以办一个摄影展了。我决定不去法国留学。我的大学就是社会生活。至于文凭，我会去复旦大学读文学或新闻学的。”柳玉洁笑道：“看来弟弟已经规划好人生之路了？”柳玉卿昂起头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柳庆轩说：“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说的别人是谁？是你老子呀。”柳玉卿说：“儿大不由父，我听你说过的。”鲍国安见柳庆轩气得挥动着拐杖，忙上前劝解说：“弟弟正在兴奋点上，让他多了解些社会也好。留学的事以后再说吧。”柳玉卿说：“以后也不说，我是有信仰的人。”柳玉洁说：“时代在变，人也在变，别说满口的话。我肚子饿了，大家吃饭吧。”
当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进东边的百叶窗时，杜士康已在操作台上培训工人。他让男女工人站成一圈，看他将由马克·杰菲博士配制的原药注入添加剂，放到离心机上搅拌，然后接上导管，操纵灌装机进行灌装封口。他操作一遍，换一工人操作一遍，然后再由他操作一遍。在他的强制性重复训练中，工人们的技艺变得熟练起来。
柳玉洁来到培训车间。她与杜士康打了招呼，抬腕看表，见时间已到，拍拍手说：“姑娘们，随我到花园里来。”柳玉洁让女工站成四排，领着她们做起了形体操。“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她一边跳一边击掌，当一套动作做完，脸色红红的，发际渗出了汗珠。她接过杜士康递上的毛巾擦汗，一边说：“对对，就这样跳，手脚要放开，动作要协调。”形体操做完后，铁门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柳玉洁对杜士康说还要去圣芳济书院教英语课，马上出门上车而去。
柳玉洁一下变得十分繁忙。她早上要为鲍国安准备早点，然后步行去环龙路的化学制药厂，领着女工们做形体操，再由徐阿贵开车送她去圣芳济书院教书。如果英语课不是排在第三第四节，她还排不出时间了呢。当她上完英语课，去教工食堂用了餐，路过校长室时问朴方庭校长下午有事么。只要朴校长说没事，她就带上化学制药教材，然后出圣芳济书院，抄近路去雷士德工学院作旁听生。
柳玉洁走到雷士德工学院，找着上课的教室。授课已经开始，一位讲师正在黑板上一板一眼地画着化学结构分子式。她朝学生席观望，见到林馨如举手示意了下，赶紧走过去挨着坐下。林馨如展示了下教科书的页码，柳玉洁也翻到那一页，打开笔记本和钢笔，认真地听讲起来。课间休息时，柳玉洁要来林馨如的笔记本，将拉下的那段补上。林馨如在旁边看了问道：“玉洁姐，你这样连轴转吃得消么？”柳玉洁微笑着回答：“这是我喜欢并追求的生活。我觉得比以前充实多了。”
林馨如听了微笑一下默然不语。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听课作笔记，然不时瞥一眼身边的柳玉洁。她觉得柳玉洁坐得挺直的腰板慢慢弯曲起来，脸部表情也由舒展开朗变得眉心紧锁。她不理解柳玉洁的情绪为何起了变化。待最后两节课上完时，柳玉洁的额头沁出了冷汗。下课铃一响，她打着呃奔向厕所。林馨如静等了一会。她以为柳玉洁会很快回来，会微笑着对她说对不起。可是过了许久还不见柳玉洁的身影。林馨如在收拾两人的文具时，有人喊道“你朋友晕倒在厕所里”。林馨如听了大惊。她拿了文具奔进厕所，见柳玉洁一手抵腹一手抓住水笼头，人却斜倚在盥洗台上。林馨如忙扶住她问道：“玉洁姐，你怎么了？”柳玉洁说：“我感到很难受，最好送我去医院。”林馨如看了下表说：“你再坚持一会。吴伟业会来接我。他通常会开车来接我的。玉洁姐，你再坚持一会。来，我扶你到草坪上呼吸点新鲜空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