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该怎么办,请你拿个主意吧。”鲍国安问:“曹家杰的家人在上海还是在嘉兴?”刘老板说:“在上海,我已派人去接了。”鲍国安说:“这你做的对。我想知道,日本浪人扔炸弹时,有没有目击证人?”刘老板苦着脸说:“没有。我们推测,日本浪人是算准了时间下手的。”鲍国安点了点头,说:“等巡捕房勘察完现场,我们就为曹家杰收殓。”大家等待了一会,巡捕房的警长过来说:“先生们,现在可以清理现场了。”鲍国安问:“警长先生,请问租界当局如何惩办行凶的日本浪人呢?”警长沉默片刻说:“我们正在搜集证据。”鲍国安压抑着愤懑责问:“如果搜集不到证据就调查不出真相,调查不出真相就不能惩办凶手,如此这般,曹家杰先生的血不是白流了吗?”警长摇摇头,默然退去。鲍国安卸下里屋的门板,将曹家杰的尸体托上门板,弯腰静默了片刻。
刘老板清扫了地上的残渣,到里间找出了曹家杰的衣服。鲍国安摆手制止,说:“不能换。我们要以曹家杰的惨死唤起民众的爱国心。我们要把曹家杰抬到新药业公会去。让他在那儿接受我们的公祭。伟业兄,你出面主持仪式吧。”吴伟业想了想说:“新药业公会无固定办公场所。平时在大世界聚会,但那是游乐场,其经营者是绝不准将死者抬进去的。”鲍国安说:“曹家杰是嘉兴人,就抬到嘉兴会馆去。”刘老板说:“不可不可。我们药房死了人已属不幸,再弄出惊动上海滩的大事来,这振兴药房叫我再如何开下去?我看后事就在店堂里办算了。”鲍国安正愤懑难忍时,看到叶晓珍走进门,迎上前打了招呼并把公祭的计划讲了一遍。“我正为此事而来。”叶晓珍想了想说,“抬着曹家杰的尸体游行不妥。但凶手一定要讨伐,日本浪人的罪行一定要清算。
我看还是请摄影师拍张照片放大,举着照片游行为好。”“这里就有一位摄影师。”鲍国安唤来柳玉卿介绍。柳玉卿对叶晓珍说:“我好像见到过你的。”鲍国安说:“我们在守真堂举行婚礼时,叶小姐来祝贺过。”柳玉卿说:“我记得还要早些。叶小姐可是圣芳济书院毕业的?”叶晓珍说:“是。我还当过学生会干事呢。”柳玉卿说:“我想起来了。你组织学生游行,我报名参加,你嫌我小而不要我。”叶晓珍说:“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鲍国安说:“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玉卿,叶小姐的意思是要为曹家杰举行公祭,公祭后组织群众游行。现在需要将这现场惨状放张大照片,越大越好。”“知道了。我要赶回报社冲照片发稿,先告辞了。”柳玉卿说罢走了。鲍国安还想说话,叶晓珍摆摆手,悄悄说:“现在人多耳杂,别再说了。我们作为曹家杰的朋友先为他设灵堂,等守灵时没人了再商量策划。”
众人为曹家杰净身更衣,然后在他身上盖了块白布。鲍国安让老板取来白纸,写了个大大的奠字,贴在店堂中央。鲍国安曾经见过的那个年轻女子牵着一对儿女冲进店堂,伏在曹家杰遗体上失声痛哭。刘老板轻声说:“这就是曹经理的女人和两个孩子。”鲍国安附耳说:“我曾见过一面的。”待恸哭声轻弱些时,鲍国安和叶晓珍上前搀扶,说:“阿嫂,我们是曹家杰的朋友。他的后事我们来料理。我们会为曹家杰讨回公道的。”曹家杰的女人听了又哭得响了起来,拉着鲍国安的手说:“要讨回公道,拜托你了。”鲍国安应了声一定的。他四处找吴伟业,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离去的,于是与叶晓珍到一边商议,决定曹家杰的后事由鲍国安负责,他主持祭奠时要公开谴责日本商人的不端行为。叶晓珍则回去通报上海各界,准备发动一场抵制日货并提倡使用国货的群众大游行。叶晓珍强调,只有将此次行动与抗日救国结合起来才更具意义。明日待各大报纸刊出了消息,看市民情绪激昂,马上拉出游行队伍,还要伺机为曹家杰募集些善款。叶晓珍临别关照鲍国安的一切言行不可草率,组织这种行动她比他内行。
鲍国安和曹家杰的女人一起守灵,正困得有些迷糊,忽听得人声鼎腾,还有让开让开的嚷嚷。鲍国安以为人在梦境。他睁眼一看天已大亮,残破的门窗外聚起了黑压压的人群。原来各群众团体听了电台报道纷纷赶来声援,福熙路成都路路口的人群越聚越多。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柳玉洁已回到家中。她抓起话筒接听,电话是叶晓珍所打。叶晓珍简单讲述了下振兴药房的惨状,说鲍国安为曹家杰料理后事并守灵,今夜不回家了。叶晓珍又在电话里压低声音说,明天全上海要举行抗日大游行,她可以多动员些圣芳济书院的学生参加。柳玉洁听了且忧且惊。忧的是曹家杰这么一位好朋友忽然被日本浪人的一颗炸弹夺去了生命,他的家小今后怎么度日?惊的是平常只听旁人讲述只在报端看到学生运动啦游行示威啦,而现在自己竟也被裹挟入时代的洪流之中。人在遇到未知事物而有充裕时间思考时,往往会考虑其多个方面,柳玉洁即被游行示威这一念头攫住而不能自拔。她回忆起许多有关游行示威的片段,那都是从报刊上读得的,巡捕施暴、警察开枪、催泪瓦斯、高压水枪、若干市民遇害、多少学生被捕……如果她的鲍国安因上街游行而遭遇上述情况中的任何一种,她都会陷于无尽的痛苦之中。如果她的朋友中或鲍国安周围的人因上街游行而遭遇上述情况中的一种,她的痛苦也会陡然倍增。不行,上海的市民有五百万之众,举行一次大游行时多几个人少几个人也毫无关系。她得阻止使她陷于痛苦的事情发生。
柳玉洁往振兴药房打电话,盲音,永远是盲音。她想那儿发生了大事,往那儿打电话的人实在太多而致使电话无法接通。她坚持不懈地打,丝毫没想到电话线已被炸断。徐阿贵守候在客厅一角,他看出了女主人的焦虑。他说:“要不我跑去看一下。”柳玉洁说:“你不能去。你一走,偌大的房子里只留下我,那空虚会令我害怕的。”徐阿贵说:“鲍太太,你该吃晚饭了。”柳玉洁没感到饥饿。她始终不停地打电话。她打往报社,本没希望接通也并没想到柳玉卿会在。电话竟意外接通了,电话那头柳玉卿急促地问:“请说,找谁?有什么事?”柳玉洁欣喜地说:“玉卿你还在报社?我听说明天要举行抗日大游行?”柳玉卿说:“我正在准备这件事呢。写稿子,冲放照片,事情多的不得了。”柳玉洁说:“明天的游行你不能去,有危险的。
”柳玉卿嘻嘻一笑说:“报道新闻是记者的天职,这点危险算得了什么。错失了这次机会,我怕要后悔一辈子呢。姐姐我正忙着,挂电话啦。”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子!柳玉洁往祥庆里打电话,林馨如接了。柳玉洁关照林馨如明天千万不能参加抗日大游行,有危险的。林馨如问是怎么回事,柳玉洁就将振兴药房曹家杰因抵制销售日货而被日本浪人炸死的消息和市民学生准备在明天举行示威游行的事讲述了一遍。林馨如在电话里呀了一声,说:“原来如此,怪不得放学时许多同学在咬耳朵商量,还问我去不去。我以为是什么派对而说不去,他们便用鄙视的目光看着我,说我是书蠹头。现在我明白了,明天的大游行我一定要去的。”柳玉洁说:“不能去。巡捕的大棒太厉害,会伤人的。”林馨如说:“巡捕的大棒再厉害,只要我们人多,他打得没了力气,棒再大也是无用。”柳玉洁叮嘱了几声不要去,而林馨如坚持说要去,她想她正是有点书蠹头了。
外门砰砰了起来。柳玉洁吃了一惊,让徐阿贵开门,进来的却是徐根福。徐根福跑得满头大汗,有点狐疑地看看柳玉洁和父亲,问道:“鲍大先生派我来看看,打电话怎么老是占线。刚才鲍太太一直在打电话么?”柳玉洁说:“我是一直在打电话。我劝朋友们明天不要上街流行,那太危险了。”徐根福听了两眼煜煜闪光,说:“我们洋行里的年轻人也都在作准备。明天既然有那么多人上街游行,我还没遇到过这种事,我也要参加的。”徐阿贵刚想喝止,徐根福已撒腿跑出了弄堂。柳玉洁对着基督像跪下,叹口气说:“仁慈的主啊,我已尽了最大努力,愿你保佑大家。愿你保佑鲍国安能平安回家。”
柳玉洁在焦虑不安中度过一夜。早上起来觉得很饿,才想起昨天没吃晚饭。她吃了双份的早餐,让徐阿贵开车送她去虹口的圣芳济书院。马路上的行人越聚越多。他们不像往常那样急着赶去上班,而是在等待一个集合信号。柳玉洁怕自己乘坐的轿车被突然爆发的愤怒民众掀翻在地,吩咐徐阿贵快开,拣僻静的小马路开。过几个路口时耽搁了一会。奥斯汀轿车开到圣芳济书院的校门,柳玉洁看到朴方庭校长居然手拿标语旗,在操场上指挥学生站队。她下车走了过去,大声问道:“朴校长,你也要去参加游行?”朴方庭说:“日本政府太卑鄙!日本浪人太嚣张!他们在中国土地上为非作歹,我为什么不能表示自己的愤怒?今天我就要和学生一起上街游行!”朴校长是劝不住了。圣芳济书院的学生也劝不住了。柳玉洁想到唯一能劝止的只有林馨如了。她返身上车,让徐阿贵开往雷士德工学院。
车抵东熙华德路,柳玉洁看到雷士德工学院的学生手舞标语已开始走出校门。她让徐阿贵在路边停车,自己下了车跑进校门去寻找林馨如。她发现林馨如正和吴伟业争执着。原来吴博士怕林馨如上街游行出意外,也来学校劝阻。可林馨如执意不从,还说若想阻拦,她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什么吃了西洋面包却帮东洋人说话的吴博士了。吴伟业正显得无可奈何,看见柳玉洁到来,大喜过望地说:“你看,玉洁也来劝你了。”“你瞎说什么。我们昨晚通过电话,约好一起上街游行的。”林馨如往柳玉洁手里塞了面标语旗,不容她开口分辨,挽着她的手走进了学生队伍。吴伟业这回正是怕她们出事,只得和她们一起行走并没法保护他们。
一走过外白渡桥,游行队伍沸腾起来。学生们振臂高呼“严惩凶手——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声此起彼伏。有学生爬到法国梧桐上抛撒传单,外滩一带形成了人的海洋,愤怒的海洋。那海洋一样的人流沿南京东路往西涌动,如雷的口号声震得路沿的窗棂瑟瑟发抖。从东往西行进和从西往东行进的队伍在宽阔的路口会合了,那巨大的声势足以摧毁一切企图阻止的障碍物。鲍国安看到柳玉洁居然也在游行的队伍中,不由得激动万分。他和妻子,和林馨如,和柳玉卿,和吴伟业,和根福,和许多认识与不认识的人手挽手,高声唱起了抗日歌曲。两端的横马路上响起了凄厉的警笛声。公共租界的巡捕扑向游行的人流。双方搏斗起来。但区区几个巡捕马上被游行的人海所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