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他通常的回家时间。唐凤娣很警觉地问：“这么早回来？还带着根福？”杜士康把一捧老虎脚爪往桌上一放，说：“我干够了，气也受够了。我辞职了。”唐凤娣愣怔了下，突然大吼道：“你喝维他赐保命补坏了脑子？你是信谊药厂的股东老板，是信谊药房的总经理。你说辞职就能辞职吗？”杜士康说：“老爷我就辞了。”唐凤娣骂道：“一个和太监差不多的东西还称老爷呢！你辞职了，这一大家子吃什么喝什么？你让我拿什么付账单？你带回来一个小赤佬，知道的是你徒弟，不知道的还当是你私生子呢。你这肩膀上长了猪脑袋的人，快滚回去上班吧！”杜士康说：“你好好说话，别当着孩子的面骂人。”“骂人算什么？老娘我还要打人呢！”唐凤娣说罢，冲上前和杜士康扭打成一堆。
徐根福又气又急，觉得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于是嚎哭着奔出弄堂。这一带他是熟悉的。他循着北四川路往南走，到同庆里敲了鲍国良家的门。陈婉芬开了门，看来者是徐根福，双眼又哭得如烂桃子一般，吃惊地问：“你阿爸还在宁波，你是被师傅打了还是被别人打了？”徐根福到水笼头下洗了脸，进了客厅说：“谁也没打我。是我师傅跟信谊药房闹翻了辞职，逼着我跟他走，到他家里被师娘夹七夹八乱骂了一顿。师傅和师娘还打起来了。”陈婉芬喔了一声说：“听鲍大先生讲，你师傅脾气很好的，怎么会突然发作了呢？”徐根福说：“我师傅今天交了账，让鲍先生签了字。”
陈婉芬说：“我明白了。你师傅了事后是在为那个罗宋人出气呢。”徐根福说：“他们闹翻，我夹在中间成受气包了。”陈婉芬说：“当初鲍大先生提议让你拜师可没料到今天。以后你怎么办？”徐根福说：“我师傅说带着我去别的大药房谋职，或者自己开药房办药厂。”“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陈婉芬想了想说，“鲍先生现在缺人手，你先回信谊药房。以后的事等你阿爸回来再商量。”徐根福说：“我是被师傅拖出店门的，还能回去吗？”“我这就打电话说情。”陈婉芬往信谊药房打电话，鲍国安知道徐根福在同庆里，马上关照让他回去。陈婉芬放下话筒，给了车费说，“鲍先生同意你回去，快走吧。”
徐根福乘了电车回到霞飞路，在店门口徘徊时被鲍国安看见。把他拉进门后鲍国安说：“你师傅要辞职让他去。你还在信谊药房干吧。”徐根福嗯了声仍去站柜台。没过多久，随着一声咆哮，唐凤娣提着杜士康的耳朵闯进了店堂。杜士康说：“你这泼妇快放手，让人看见了多不雅。”唐凤娣就是不放手，并嚷嚷道：“姓鲍的杀千刀，你死出来。你怎么就让我家老头子辞职了？他辞了职，我们一家吃什么喝什么？”鲍国安早站在一边看着了，问道：“杜先生，这位就是杜太太了？”杜士康一偏头说：“是，随你怎么叫吧。”鲍国安说：“杜太太，辞职是杜先生自己提出的。我的意思还是请他当总经理。”唐凤娣得意地说：“杀千刀的，还死不肯来。你看我一张嘴，你就官复原职了。”杜士康说：“你有话说话别骂人。我已在辞职书上签了字，和官复原职是两码事。”
唐凤娣说：“这么说来，你这总经理还真当不成了？”杜士康说：“只要还了我股金，分了我盈利，信谊药房和信谊药厂就与我没关系了。”唐凤娣追问道：“股金和盈利一共有多少？”杜士康说：“一万五千多元。”“这总经理不当就不当。”唐凤娣转身向鲍国安大声嚷嚷，“快给钱快给钱，让我存了银行早生利息。”鲍国安说：“这事有约定。在约期内会把这笔款子付给杜先生的。”唐凤娣说：“不行。我信不过你们。我现在就要。”鲍国安说：“款子还在筹措，约期也还没到。”唐凤娣往地板上一躺说：“不给钱我就不起来。”鲍国安说：“杜先生，请你太太起来离开这儿。不起来不离开，我就往巡捕房打电话报警。”唐凤娣还记得上次被逮进巡捕房的事。她不怕洋人，但实在闻不惯洋人身上的洋葱味，也怕关进巡捕房后家里没人照看，一骨碌爬起身说：“算你凶，我服你了。”她扯着杜士康出门，回头看见徐根福，又揪了他一起走，说，“就算白捡个儿子。”
店堂里恢复了平静，可徐根福一走，柜台上又少了看店的人。鲍国安想自己守着总不是办法，万一来个什么电话还脱不了身。想了许久，想到林馨如这几日在药物研究所没事，倒可以让她来顶一下班。鲍国安试着打电话，林馨如那边一口答应了。怡和洋行又来电话，鲍国安赶到外滩时，江福生还在自己的写字间里等着。江福生让仆役倒了咖啡，问道：“这几日没听到你动静，都在干些什么？”鲍国安说：“看着杜士康做账，又和审计事务所的审计师一起查账核对库存。”江福生问：“账面还好看吗？”鲍国安说：“满打满算，每股有五千的红利。”“这回报不算低了，可这股本金高呀。”江福生顿了下问道，“鲍老弟，你觉得投资药房真能挣大钱？”鲍国安想江老板问到关键处了。
在鲍国良和母亲回宁波前，家里曾经商议过，既然认定开药房办药厂能赚钱，那博士夫妇和杜先生让出的股份就不能让别人买去。股权一分散说话就没了分量，特别是不能让股权集中到江福生这样的强势人物手中。鲍国安按商量好的调子说：“挣点钱是可以的。可在大进大出的江老板眼里，挣这点钱就是小儿科了。”江福生说：“想想也是。我一条船的煤往码头上一卸，再卖给烧煤的工厂，转手就能赚万儿八千块的。投资药厂回报低不算，事情也还不少。”鲍国安说：“江老板，这生意的性质是两样的。”江福生问：“那三股有人买了吗？”鲍国安说：“正和有意向的人洽谈，洽谈得也差不多了。”江福生说：“那你好好干吧。”从江福生的写字间出来，鲍国安感到手心有些出汗。好在他稳住了江老板，没让他动收购股份的念头，也没让他动抛出自己股票的念头。
沪甬轮船公司的客货轮靠了岸，等旅客走得差不多了，鲍国安才看见鲍国良提着行李在向他招手。鲍国安跑上前，见过母亲和哥哥。鲍老太介绍了阿贵娘子和徐根娣徐根宝。鲍国安依稀记得阿贵娘子的模样，只是记忆中徐根娣和徐根宝还在地上玩耍，现在却快长成大人了。鲍国安问：“娘，你们的行李呢？”鲍老太说：“没带什么行李。卖的卖送的送，全处置完了。”鲍国良说：“娘这次真想得开，什么东西都作了了断。”鲍老太说：“上次我多带东西，是因为我不知道上海的住处小。”“我原以为娘还会带上许多家什，还要租卡车呢。”鲍国安说罢，先去码头上叫了两辆出租车，然后接母亲走上栈桥乘车。徐阿贵说：“根福会开车，鲍先生怎么没叫他开？”鲍国安说：“中间有段故事，回家再说。”两辆出租车同时抵达劳尔顿路的新丰坊，陈婉芬和柳玉洁带着孩子出寓所迎接，一时间鲍国安的家里坐满了人。
吃了午饭，鲍老太在沙发上坐了，吩咐道：“国安这里一直没请到合适的保姆，这次阿贵全家迁来上海，阿贵娘子在宁波也为鲍家做了近二十年，彼此知根知底，阿贵娘子就留在国安家帮佣。”柳玉洁见阿贵娘子面目清秀，身上也穿得干净，就点头认可了。鲍老太安排好徐阿贵一家，吩咐陈婉芬带着孩子和徐根娣回北四川路，到祥庆里开门窗透气打扫，说在小儿子家住了许久，她可要回自己的家了。待家里走了一半人，鲍老太将兄弟俩召到一起，说：“兄弟间再好迟早总得分家。这笔卖了老屋和祖田的钱先买下博士夫妇和杜先生的三股股票，兄弟俩一人一半。对外可说国良买了一股，国安买了两股。国良以后还在洋行做事，这边有事再来帮忙。这样国安在董事会说话更有分量些。
多余的钱存在我的名下，算为我预备了养老的本金。”兄弟俩说晓得了。鲍老太说：“事关分家析产，说晓得了没用，还要写下来签上名。”鲍国良取了张纸，按鲍老太的吩咐写了份备忘录。鲍老太看所写与自己所说无异，先签了字，再让兄弟俩签字。“好了。我的大事基本了结。我也要回祥庆里了。”鲍老太见徐阿贵送了前一拨人回来，吩咐再开车送她回家。送走了母亲，鲍国安说：“看娘没多少文化，办事却是果断的。”鲍国良说：“你没见娘在宁波卖老屋那一幕呢，其精彩不亚于小说家笔下的传奇故事。”“可怜天下父母心，娘这都是为我们好呀。”鲍国安感叹着，又问，“阿哥，你说给付股金的事今天能办么？”鲍国良说：“我在宁波办的是见票付款的汇单。你看着办吧。”
鲍国安马上就往杜士康家和安娜家打电话，约定到信谊药房拿股金。兄弟俩步行到药房，见林馨如带着两个女工看店，和她打了招呼，就进经理室预备茶水。等了一会，杜士康和安娜同时走进了药房，鲍国安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在路口约齐了一起来的。鲍国良欲倒咖啡，安娜谢却，欲泡茶叶，杜士康不让。两人签了字拿了汇票，安娜含糊道一声再见就走了。杜士康要走时，鲍国安说：“杜先生，我再一次邀请你留下。信谊药房需要你。”杜士康犹豫了下，又昂起头说：“江老板说过，死了张屠夫不会吃带毛猪。谢谢你的好意，我决定走人。”鲍国安问：“徐根福现在在哪儿？他母亲也从宁波来上海了。”“他现在很好。我会让他去见母亲的。”杜士康说罢走了。
等徐阿贵回来，关了店门，大家乘车去劳尔顿路新丰坊的寓所接柳玉洁。车到北四川路天潼路路口的新亚大酒店，鲍国安带女眷去订包房，鲍国良随车去接母亲和家小。等家里人到包房内聚齐了，鲍老太说：“回到上海事就多，中午一起吃了饭，晚上怎么又想到聚会了？”鲍国安说：“娘，股金给付的手续办完了。哥哥说如今信谊药房和信谊药厂姓了鲍，鲍家在上海有了产业，所以要庆祝一下。”说话间吴伟业走进包房并行了个军礼，说：“各位，晚上好！”大家诧异地看着吴伟业穿着中校军服到来，不知他是闹着玩还是真的从了军。“你穿了中校军服可真神气。”柳玉卿迎上前与他握手，说，“你坐林馨如旁边，让美女陪陪我们的英雄。”吴伟业在林馨如身边坐下，说：“我虽然从了军，但决非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