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房开着门,但玻璃橱窗好久没擦洗了,显得有些邋遢。振兴药房的房字掉了,只竖着振兴药三个字,让不明底里的人还以为是卖春药的。鲍国安穿过马路走进药房,杜士康正勾着头打磕睡。鲍国安弹了下玻璃柜台,杜士康一下惊醒了。杜士康抹了把口水说:“鲍先生来了,请坐吧。”鲍国安吹去靠背椅上的灰尘才坐下。杜士康去橱里寻找,翻了一遍苦笑着说:“没准备咖啡,就喝茶吧。”鲍国安说:“不用在意,就喝茶。上次我搬新居,请你去,你怎么没来?”杜士康泡了杯绿茶,自己坐到了客人对面,说:“你成就了一番大事业,你看看我这店堂,我哪有脸再去凑那热闹。”鲍国安喝着寡淡无味的茶,举目打量店堂。外边的店面看起来灰头土脸的,这店堂内也好不到哪儿去。
烂了脚的橱用砖块垫着,药柜上积了一层灰,老鼠旁若无人地从写字台底下钻过……鲍国安摇了摇头,说:“药房怎么会如此破敝?”杜士康说:“鲍先生,你上次真不该帮我。我若遁入空门做了神父或和尚,也要比过这种日子强许多呢。那笔钱我现在还还不上。”鲍国安问:“我不是来催钱的。不过我要问,你现在又怎么啦?”杜士康说:“凤娣这死女人还是在赌,卖了药刚凑到点钱就被她偷去赌。弄得我没钱进原料也没钱去批发成药。我这一世人是坏在这女人手里了。”鲍国安听了默然,顿了下说:“刚才刘老板到药物研究所向马克博士收买消治龙的配方,被马克博士逮住了。”杜士康问:“现在人呢?”鲍国安说:“放了。”杜士康说:“对这种人不能手软,应该送到巡捕房去法办。”鲍国安说:“我原先也这么想,可郑名三提醒我不能牵涉到马克博士。”杜士康说:“我了解马克博士的为人,其实是很正直的。”鲍国安说:“没错。我追问刘老板是谁指使干的,他矢口否认,只说想收买了配方自己生产消治龙,只想自己挣些钱。”杜士康说:“这家伙满嘴鬼话,相信不得的。”鲍国安说:“无论送巡捕房还是警察局,刘老板难免会说出马克博士是苏俄侨民的事,这被日本人知道就麻烦了。我考虑再三还是放了他。”杜士康说:“鲍先生提到日本人,我也碰上这档子事了。这些天里汪伪政府的人老来游说,说愿意投资振兴药房,许以重利,要让我为他们生产药品。”鲍国安问:“杜先生意下如何?”杜士康说:“我怎么会下海呢。日子再苦,也是上帝对我的惩罚,熬着过就是了。”鲍国安说:“振兴药房这般模样总不是个办法。我建议杜先生重返信谊,将这振兴药房折股,开成信谊药房的分号。不知杜先生同意否?”杜士康思考良久,摇了摇头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信谊我是不会回去的。”鲍国安说:“我从没把你当外人看。”杜士康说:“我自己有恪守的为人准则。”
鲍国安对杜士康的固执脾气也是了解的。他放下茶杯告辞,杜士康送到店门口就止了步。鲍国安返回信谊时,大家已在经理室等着了。郑名三说:“鲍董还不回来,这下午例会倒要变成晚餐会了。”鲍国安说:“晚餐会也可以呀。现在开完了会,我请客,让郑经理付账。”大家哈哈大笑时,徐根福为鲍国安倒了杯咖啡。鲍国安问道:“根福,你师傅店里的事最近了解吗?”徐根福坐下说:“知道。我和师傅的女儿杜芸同在雷士德医学院读夜校,她告诉了我一点店里的事情。可碍于面子,她不会告诉我全部。而我又睡在柳家宅路的厂区,对振兴药房最近到底发生了哪些事实在算不上太了解。”鲍国安啜了口咖啡说:“我刚才去了振兴药房,那样子很令人心酸。”徐根福问道:“杜师傅怎么啦?”“佝偻着背坐着,那样子像个老人了。”鲍国安说,“我虽然没问,但凭感觉知道刘老板来收买消治龙配方的事和他没关联。我还了解到很重要的一点,汪伪政府欲投资振兴药房,许以重利,让其生产汪伪军队需要的药品。”郑名三问:“杜先生的态度如何?”鲍国安说:“杜先生现在是拒绝了。可振兴药房很破敝,不知他熬不熬得住。”
徐根福说:“我知道师傅的为人,他是绝对不会下水的。”“人性是有弱点的。现在不会下水,并不能说明以后肯定不会下水。在此类事情发生前,我想帮帮他。我建议杜先生重回信谊,以振兴药房入股,把振兴药房改成信谊的分号,可他拒绝了。大家想想看,我们有什么好法子能帮杜先生渡过难关的?”看大家沉默不语,鲍国安说,“我们药厂生产消治龙来不及,我看是否外发一些给振兴药房加工?”郑名三说:“这万万不可。上海有多少西药厂在破解消治龙的配方秘密,刚才还有那个刘老板来收买博士呢。消治龙是我们信谊药厂的命门所在,万一被振兴药房泄漏出去,我们在西药界的竞争优势就丧失了。”杨成和说:“鲍董,我们花了多少心血才研制出消治龙的配方,这你知道。我看是绝不能外发加工的。一分厂那边,化验室从来就由我把门,无关人员谁也不让进的。”马克博士站起身,从西服内袋里抽出一叠纸说:“鲍先生,我已经把消治龙配方刻印在脑子里了,原件奉还。我发誓,谁想从我这儿得到消治龙的配方,除非拧下我的脑袋。”鲍国安点了点头,郑名三接过配方检查了下,然后锁进了保险箱。“马克博士,你说呢?”鲍国安问道。
马克博士说:“信谊药厂可以从别的方面帮助振兴药房。”鲍国安问:“根福,杜先生是你师傅,你比别人更了解他。你说可以把消治龙委托振兴药房加工吗?”徐根福想了想说:“不能。杜师傅本人没问题,可师娘是个脱底棺材。她挣不来钱却偏想挣钱,再碰上刘老板那样的人,花言巧语一番,在赌桌上设个局,花几个小钱就会让她出卖消治龙配方的秘密。”“是这样。”鲍国安沉吟道,“如今我是新药业公会的会长。振兴药房如果倒闭,杜士康如果下水当了汉奸,我都负有责任的。大家合计合计,看信谊怎么才能帮振兴?”郑名三说:“鲍董的苦心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振兴药房的设备过于陈旧,真还不能加工消治龙。我们信谊还在卖当年马克博士发明的维他赐保命,可销售额与过去是不能比了。我看不如把除消治龙以外的产品都让给振兴去做。”马克博士说:“我们出些钱,帮杜先生重新装潢一下店面和店堂,再提供些消治龙药品让他卖。”郑名三说:“我这里可以以最优惠的批发价给他,还可以延长些结账时间。”鲍国安点点头说:“大家的建议很好。我去说,杜先生是要面子的人,他未必肯接受。我看这人情让根福去做,师徒之间好说话些。”
虽然是在日本兵的逼迫下搬的家,从北四川路搬到劳尔顿路,除了鲍荣斌和鲍荣茜,最高兴的要数陈婉芬了。新丰坊的居所有三层,只是厨房小些。她安排好各自的卧室,安排好客厅,悄悄走进书房,搬了把靠椅坐在丈夫身边。陈婉芬感叹地说:“当初真没想到,国安投资西药业竟获得了成功。你送他奥斯汀时我嘴上没说,心里是不乐意的。没想到国安真还你一辆福特车,还有这套房子。”鲍国良说:“国安要送还我一辆奔驰,是我没要。”陈婉芬说:“当初你带他来上海读书时,我心里也曾犯嘀咕,母亲还在,哪有嫂嫂带着小叔子过日子的。
家里多一个大小伙子,不知多添了几许不便。好在国安是住读的呢。”鲍国良说:“是娘眼光看得远。让国安出来读书,才成就了一番事业。如果还在宁波,他大概最多也就是混到某家商行的店长经理什么的。”陈婉芬说:“就连阿贵家也跟着发达了。根福出来这几年,竟也当上了制药厂的厂长。”鲍国良说:“根福人聪明,也碰上了好机会。国安是很会用人的。”陈婉芬说:“你书房安顿好了吗?我们要早点去安洁别墅,说不定要帮帮忙什么的。”鲍国良说:“我早就理好了。你喊孩子们吧。”陈婉芬喊了声,鲍荣斌和鲍荣茜下楼,一家人乘进福特轿车,由那怡和洋行的老司机开着,经福熙路进入安洁别墅。
门庭边由徐根宝作侍童。他打开车门说:“鲍先生鲍太太,里边请。”鲍国良手搀陈婉芬走上台阶时,鲍国安迎上来说:“哥哥嫂嫂到了,里边请。”陈婉芬见到柳玉洁,上前打了招呼,笑着与坐在客厅里的鲍老太说:“娘,你现在也住上花园洋房了吧。”鲍老太说:“全凭了你们兄弟两家努力,娘享上清福了。”鲍国良站在门庭边抽雪茄,问道:“今晚请了哪些朋友?”鲍国安说:“客户一个也没请,来的都是亲朋好友。”说话间奔驰轿车停下,徐根宝打开车门,柳庆轩和叶晓珍走了出来。兄弟俩一同上前迎候。
鲍国良陪柳庆轩走进客厅时,鲍国安示意留步,悄声问道:“什么时候回上海的?”叶晓珍说:“下午刚到。我的口福不错,每次都能喝到你的喜酒。”鲍国安说:“这算什么喜酒。”叶晓珍说:“乔迁之喜也是喜呀。”鲍国安问:“送玉卿到苏北根据地还顺利么?”叶晓珍说:“一路上都有人接应的。”鲍国安问:“玉卿现在做什么工作?”叶晓珍说:“我送他到根据地,只呆了两天就去南京了。我看南京开办事处比较好。”鲍国安说:“这事明日与郑名三一起谈。”马克·杰菲一家乘出租车到了。鲍国安上前迎接,叶晓珍就走进了客厅。或许大家对她的飘忽不定已经习惯了,叶晓珍出现时只有柳玉洁觉得有些激动。
奥斯汀由徐根福开来,郑名三、杨成和与杜芸依次下车。鲍国良说了声里边请,又悄悄地问:“杜先生不来,他女儿倒怎么来了?”徐根福说:“我去请师傅,他不好意思来,可杜芸一定要来,我也没办法。”鲍国良恍然大悟,说:“我懂了,你们是雷士德医学院的同学。喔,欢迎你杜芸。我叫鲍国良,是鲍先生的哥哥。”杜芸跟着徐根福走进门庭时嫣然一笑,说:“我听根福讲过的。”将客人迎入别墅后鲍国安又来门庭等。鲍国良说:“你看到吗?杜士康的女儿跟着根福来,两个小青年大概是好上了。”鲍国安说:“根福能与师傅的女儿好上,也是顺理成章的事。”鲍国良笑了笑说是,又问道:“你还在等谁?”鲍国安说:“在等潘悦之。我下请帖时他答应来的。”鲍国良抬腕看了下表说:“住得并不远,按理也应该到了。”等了一会还不见人影,鲍国安说:“哥哥,我们先进去,潘先生到了再出来接。”兄弟俩走进客厅,鲍老太问:“我看客人到的差不多了,你们还在等谁?”鲍国安说:“在等潘先生,他说好来的。”鲍老太说:“小的们都觉得饿了,先吃蛋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