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国安说好,徐根福便帮着母亲将一只两层的奶油裱花蛋糕捧到了客厅的大茶几上。柳玉洁切开蛋糕,分递给每人一块。鲍国安叫住阿贵娘子,又叫来徐根宝,说今天日子特殊,每人要吃一块蛋糕的。待大家吃了蛋糕,待客厅里亮起了水晶吊灯,潘悦之还是没到。鲍国安皱了下眉头说:“潘先生是极遵守时间的,今天莫非碰到其他事情了。”鲍国良说:“天色也很晚了,还是先开席吧。”鲍国安说也好。兄弟俩招呼客人到餐厅入座,男宾坐了一桌,女宾和孩子们坐了一桌。徐根宝帮着娘端上菜来,大家看是八味宁波风味的冷盘。徐阿贵则搬出了各式饮料和酒类。鲍国良说:“阿贵,今天日子特殊,你也来喝酒吧。”徐阿贵说:“我和司机们随便吃些,过会还要送客人的。”鲍老太说:“老大,你别硬请。阿贵是不会坏规矩的。”徐阿贵说:“老太太说得极是。”鲍国安起身说:“感谢各位光临。各式饮料和红酒黄酒白酒洋酒都有,大家自己挑。”女宾自有柳玉洁招呼。男宾中马克博士喝洋酒,杨成和和郑名三喝葡萄酒,鲍国安和鲍国良仍然喝黄酒。柳庆轩只喝茶。而徐根福喝饮料,也说过会要开车送客人的。
待上了大菜,待吃得菜冷,潘悦之还是没到。徐阿贵端来几个盛了热水放了毛巾的脸盆。大家擦了把脸,鲍国安招呼到客厅跳舞。郑名三挑了张舞曲唱片放到留声机的转盘上,抓住把柄摇足发条,然后将唱针搁到唱片上。客厅里响起了轻曼的舞曲。鲍国安走到柳玉洁跟前伸手示请,主人夫妇首先跳起舞来。随后马克博士请安娜跳,鲍国良请陈婉芬跳,杨成和请林馨如跳,叶晓珍请郑名三跳。孩子们也学着大人的样,寻了伴跳起舞来。徐根福守着留声机时,杜芸走来邀请他跳舞。徐根福结结巴巴说:“我实在是不会跳舞的。”杜芸说:“我教你。跳舞很容易的,你只要踩准节拍就行了。”徐根福被杜芸牵到客厅中笨拙地迈开舞步时,众人都鼓起掌来。舞曲放完,郑名三换了张唱片。当《友谊地久天长》的乐曲响起时,徐阿贵走进客厅,附耳与鲍国安说了句话。鲍国安让哥哥和妻子招待客人,自己随徐阿贵走出了客厅。书房里坐着潘府的管家,见了鲍国安起身作揖。鲍国安问道:“潘管家,潘先生那儿有什么事么?”潘管家说:“潘府门口加了汪伪的警察岗哨,我是从后门溜出来的。潘先生请鲍先生过去说话。潘先生关照,你一定要坐奔驰车去。”
鲍国安明白了意思,让潘管家换了件随从打扮的衣裳。徐阿贵开来奔驰车后,鲍国安和潘管家一起上了车。车到潘府门口,鲍国安果然看到两边有持枪的警察站岗。那警官模样的人原想拦车,但一看是奔驰轿车,一抬手让车开进了花园。奔驰车到门庭停下后,鲍国安跟着潘管家匆匆来到二楼潘悦之卧室外的小客厅。潘悦之问:“鲍老弟,门口没人拦你吧?”鲍国安说:“按你的吩咐,我是乘奔驰车来的。站岗的警察果然没拦我。”潘悦之说:“果然不出我的所料。”鲍国安问:“潘先生,潘府门口怎么会有警察站岗了呢?”潘悦之说:“鲍老弟有所不知。昨日你来送请柬时还好好的,我也答应一定来。可今天早上汪伪的市政府来了个姓钱的人,说是认识我的。我在洋行混了这么多年,那里就统统记得谁是谁呀。其实谁是谁并不重要,这姓钱的说他代表市政府而来,要让我出任上海市总商会的会长。”鲍国安说:“潘先生,这事你可不能答应的。”
潘悦之说:“这事我怎么会答应呢。我一则推托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又说我已从怡和洋行退休,连新药业公会的会长也辞了。我请他们另请高明,可姓钱的不允,就派警察在我家门口站起岗来。”鲍国安问:“现在潘先生有何打算?”潘悦之顿了下说:“那姓钱的是有来头的。这次怕躲不过去。”鲍国安说:“潘先生,总有办法解决的。”潘悦之说:“我请你来,就是想和你商量此事。”鲍国安说:“潘先生可以装病。古时候许多人不想当什么伪职,都使用装病的办法。”潘悦之说:“我也想过装病。可姓钱的来时我好好的,若装病,不是很容易识破么?”鲍国安说:“潘先生你看,是否可以这样。你装出很高兴的样子,在府上大摆酒席,宣布自己要当上海市总商会会长了。喝酒时装着多喝了点,又装着中风的样子突然倒下,送进医院抢救。这是装的当然没什么大碍,你可以躲在医院里躲躲风头。”潘悦之想了下说:“不可不可。我若摆酒请客,又宣布要当什么会长,就是装病躲进医院,汪伪也不会放过我的。我这么大年龄了,还真能干什么事情?他们看中我的无非是名望而已。就是我装病躲进医院,他们仍然可以在报纸上宣传潘某人出任会长共襄盛举什么的。那我一生的名节不也就毁了。”鲍国安说:“这倒也是。”潘悦之招招手让鲍国安坐近些,低声说:“我还想到一个办法,躲到宁波乡下去。让他们找不着,彻底死了这条心。”鲍国安沉吟道:“能躲到宁波乡下固然好。可怎样离开上海呢?车站码头都有军警站岗的。”潘悦之说:“怎样悄悄离开上海,这事就拜托鲍老弟了。”鲍国安说:“这事我还得回去和郑名三商量筹划一下。”潘悦之说:“姓钱的催得急,你要赶在他们的前边。”鲍国安说了知道,潘悦之便让管家送客。潘管家已换回原来的装束。他先跑到大门口,打开铁门,对驶出的奔驰车鞠躬致意。那警官问道:“车里坐的是什么人?”潘管家说:“是我家潘老爷的一位好朋友。”
“甬金轮今晚八时从十六铺码头起航,我已买到了头等舱的船票。茶房伙计引我到船上看过,那是单人间,安全而安静。”郑名三返回信谊药房经理室后说。鲍国安问:“码头一带的警戒怎么样?”郑名三说:“十六铺是民用码头,白天有几个警察巡逻。我问过茶房伙计,他说八时的夜航船起锚开往宁波后,码头上就没有其他人了。”鲍国安问:“包饭作那儿呢?”郑名三说:“我以新药业公会的名义定了三桌酒菜,傍晚送到潘府。”鲍国安说:“排名单时不是只算到两桌吗?”郑名三说:“门口有警察站岗。到时候也请他们吃,他们一上桌,我们办事就容易了。”“想得周到,你是有军师之才的。”鲍国安说,“阿贵开奔驰车打头阵,由我坐着。查着了,就说我去宁波省亲。让潘先生坐奥斯汀,根福开车,车旧就不招眼。万一碰上的什么,这爷俩手上有功夫,对付三五个人没问题的。”郑名三问:“现在就实施行动?”鲍国安点了下头。郑名三拿起电话通知华美药行等新药业公会的理事单位时,他到后院看正在对药品清点造册的叶晓珍。鲍国安悄声问道:“除了信谊的消治龙,别的药品也采购全了?”叶晓珍说:“基本采购齐全,晚上就可以发货了。”鲍国安看着老大一堆药物说:“这些药价格不菲,路上要千万小心。”叶晓珍说:“我知道。今夜的行动我帮不上忙了,你们自己也要小心。”鲍国安回答一声知道,回到经理室,见诸事安排妥当,时间又差不多了,就与郑名三乘进奔驰车,由徐阿贵开往潘府。
大门口已停着几辆轿车,警察正在盘查。一名警官陪着钱先生和董一鸣朝奔驰车走来。看清了姓钱的面目,鲍国安突然明白潘悦之说的姓钱的人即是原市政府药检处的钱科长。到了汪伪执政,他竟摇身一变成了财税局的要员。而原先在德发药行当帮办的董一鸣与他混到了一起,也就可以解释得通了。鲍国安下车后笑容可掬地打招呼:“钱先生这一向可好?”钱先生笑道:“堂堂的新药业公会会长怎么能在大门外下车呢,快进来快进来。”鲍国安微笑说:“下午在潘府举行公会的常务理事会议,请钱先生多多照应。理事会结束后在潘府设薄酒招待,兄弟们站岗辛苦,另设一席犒劳,请这位长官和兄弟们赏个脸。”听得有酒喝,那警官咧嘴笑道:“那太感谢了。”董一鸣从旁说:“鲍会长办事上路,大家记在心上就是了。”门口的车辆悉数放行。到门庭下车后,鲍国安和同行们拱手相揖,礼让着走进客厅。
见过潘悦之后刚在沙发坐下,别的理事们也陆续抵达。潘管家与一个仆役招待客人时,潘悦之示意鲍国安到书房说话。进了书房,潘悦之问:“这事要向大家交待底细么?”鲍国安想了想说:“别说。还是让大家蒙在鼓里为好。”潘悦之问:“你那边安排妥当了?”鲍国安递上船票说:“甬金轮停在十六铺码头,晚上八点起锚。郑名三上船看过船舱了,一等舱的单人间,安全且安静。”潘悦之点点头,又问:“倘若过会有人问我是否出任总商会的会长,怎么回答?”鲍国安微笑了下说:“潘先生百炼成钢,含糊其辞,搪塞过去就是。”潘悦之笑道:“当初你哥哥带你走进我的写字间,我第一眼就觉得你是个人才。我放心用了你,现在看来真没走眼。”鲍国安说:“潘先生,那时间我因参加学生游行而被医学院开除,正心灰意冷得很,是你录用了我。没有潘先生的栽培,我是不会有今天的。潘先生,今夜要办大事,我们不说客套话。现在出去和大家东拉西扯地谈谈吧。”
两人回到客厅时,正好碰上钱先生和董一鸣走进门庭。潘悦之向大家介绍说:“各位,这位是市里的大领导钱先生和董一鸣先生。在座的都是新药业公会的常务理事。欢迎钱先生为我们讲话。”满座鼓了掌后,钱先生一脸窘态,说:“你们真在开会,那我不打搅了。”钱先生与董一鸣退出客厅后,鲍国安问道:“这姓董的与杜士康是冤家对头,他怎么会混到市里去的呢?”潘悦之说:“我也不甚明白。这姓钱的和姓董的何以就袍笏登场了。”华美药行的黄经理说:“我从朋友处得到一条消息,日本人为了表示中日亲善,决定要将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交还给汪精卫的国民政府。”鲍国安问:“此事当真?”黄经理说:“当真不当真还不明底里,可能只是传言。”潘悦之说:“如果日本人真把租界交还汪精卫的国民政府,那我们住在租界上的人也不安全了。各位的药房药厂和身家性命都要小心。”
果然有人问道:“潘先生,潘府门口怎么有警察站岗了?这姓钱的又是怎么回事?”潘悦之哈哈哈笑了一阵,说:“知道我们要开理事会,钱先生专门派兵来护卫的。”那人厉声说:“潘先生,你别打哈哈。你以为我们不知道,朋友们都在传你将出任上海工商界的总商会会长。”潘悦之正色道:“没有的事,我可以对天发誓。”那人追问道:“为什么我们历次开会都没有警察站岗?为什么我们家的门口就没有警察站岗?为什么这钱先生和董一鸣又恰好是市政府里什么头头派来的呢?”潘悦之说:“这大概是巧合吧。昨天上午还好好的,下午忽然就派了警察来。”那人说:“远的不说,就说江福生吧。八·一三后他下了水,刚刮了些油水,就被除奸队罩了麻袋扔在黄浦江中。还有人传说那是日本人干的,就因为江福生吃肉不吐骨头,惹恼了日本主子才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潘先生,你英名一世,千万别在这事上栽了。”潘悦之说:“谢谢这位先生。潘某我自知轻重。放心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