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国安顿了下说,“想我岳父的管家载了细软逃难时,竟把我岳母扔在半路上自己开溜了,想江福生的管家在他出事后也不知去向,弄得我现在都不敢相信管家了。”“人和人不一样的。”潘悦之说,“国良也来了,很好。我们商量做寿的事吧。”鲍国良指着柏木寿材说:“寿筵摆在客厅里,寿材也摆在这里,黑森森的怕不合适。潘先生若请全家的话,客人可能会带孩子来呢。”潘悦之说:“没什么不合适的。这次我单请朋友们,家眷一个不请。”鲍国安说:“寿材上贴个大红喜字,还寓意长寿了呢。”潘悦之笑了下说:“国安现在真正是出道了。”鲍国安取了张信笺说:“都请些什么人,潘先生你说,我记下来。”潘悦之想了下说:“生意场上的人一律不请。这次我出事,怕惹火烧身,躲得远远的人也不请,其他交情深的都请。这些人你都知道,写下来我看,多了谁勾掉,漏了谁再补上。对我有情有义的人一个也不能少。”鲍国安写了名字,潘悦之核对后点了头。鲍国良说:“我整天守着怡和洋行没事干。潘先生做寿,我来帮忙。”
潘悦之点了头,兄弟俩才起身告辞。到安娜家吃了几道法式大菜,鲍国安看杜士康的座位还空着,借口说去洗手间,他起身步出门庭。他走到铁门边打开小窗往外看,见不远处的法国梧桐下站着个人影。他见人朝前走了几步,忽然举步徘徊,然后转过身去。路灯虽然昏暗,但鲍国安认出那人就是杜士康。他打开铁门迎上去,一把牵了杜士康的手说:“杜先生,我们等你好久了。你怎么倒在老朋友家的门外逡巡不前呢?”杜士康挣脱鲍国安,抱着头蹲下说:“你们都事业发达,而我却陷于困厄,连货款也还不上。没脸见人呀。”鲍国安顿了下说:“杜先生,你的英勇和侠义我是见识过的。我很敬佩你的精神。陷于困厄算什么,只要振作起来,重新找准发展方向,重新努力,重新做一番事业就成。”
杜士康说:“我这么一把年龄了,还摊上这么个老婆,我这一生基本也废了。”“没有的事。”鲍国安握着他的手一把将其拉起来,扶着他的肩膀说,“等会我们一起去你药房,看怎样才能帮你摆脱困境。”杜士康感激地点了点头,跟随鲍国安走进了客厅。鲍国安说:“大家欢迎杜先生驾到。”客人都站起来鼓掌。徐根宝移出靠椅让杜士康坐下。安娜与马克博士举杯说:“感谢你,杜先生。”杜士康颇为感动地喝了,又让徐根宝倒了一杯葡萄酒,与鲍家兄弟和郑名三碰杯。郑名三说:“勒凡尔先生,你这大厨当得太到位了。你也来吃一点吧。”勒凡尔先生应声走出厨房,笑道:“当大厨的,看到客人吃得高兴,我也就高兴了。”晚餐结束后,大家喝了咖啡,起身与主人告辞。鲍国安走到门外,拉着还显得有点犹豫的杜士康坐进车内,等鲍国良和郑名三都上了车,吩咐徐阿贵开往福熙路成都路路口。
到了振兴药房,杜士康开了店门,大家进入店堂后,他手忙脚乱地寻找茶具。鲍国安让他别找了。大家看了陈列的药柜和店面,凑到一起商量了下。鲍国安说:“杜先生,在这么好的地段应该有一家好的药房。我们商量了下,还是请你入股信谊,将振兴药房改成信谊药房的分号。”杜士康迟疑了一下说:“振兴药房距信谊药房并不远。在这么近的地方再开一家信谊药房,外人会觉得奇怪的。”鲍国良说:“杜先生不必多虑。现在成批成批的人涌入上海,药品的需求量大的惊人。”鲍国安说:“潘先生做寿,也请你去的。你考虑清楚了,到时候给我一个答复就成。”杜士康说:“不用等了,我同意将振兴药房并入信谊药厂股份公司。”
吴伟业为国捐躯的噩耗还是被柳庆轩隐隐约约知道了。他流着老泪在书房里伤感了好一会,决定将这消息继续瞒着卧床养病的柳太太。午后他迷迷糊糊睡了一会,戴上礼帽,拿了拐杖出门,慢慢走着来到了环龙路上的药物研究所。柳庆轩的意思是想举手敲门的,不料手指一碰那铁皮,嵌在上面的一扇小门竟兀自开了。他走进花园,的笃的笃的拐杖声终于引来了回应。根宝奔出来说:“柳老先生你怎么来啦?”柳庆轩说:“我来找林馨如的。”徐根宝说:“林馨如她还没上班。”柳庆轩问:“那么,她还住在勒凡尔先生的家?”徐根宝说:“不,她搬出来了。她就住在楼上。”柳庆轩一举拐杖,徐根宝便如着了魔般在前边领路。他引着柳庆轩经过底楼的实验室,从左右走道中间的楼梯登上二楼。徐根宝示意了下房门,自己退到了一边。柳庆轩举手敲门,过了一会才听得房间里有人问“是谁”。柳庆轩并不回应,他又举手敲门。有脚步声迟疑着走来,林馨如打开房门,有点意外地问:“柳伯伯,你怎么来啦?”“你们总是瞒着我一个人。”
柳庆轩走进房间,看到五斗橱上供着的吴伟业的大照片,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柳老先生是自己找来的。”徐根宝悄悄说了声,转身下楼了。柳庆轩抽出一撮香燃上,捧着香朝吴伟业的照片拜了三拜,然后抖抖索索地将香插在小香炉里,同时念诵了一段祈祷经。柳庆轩打量四周,房间内仅一床一几一橱,一张写字台和两把藤椅。另外,五斗橱上还摆放着一尊柳玉洁赠送的基督蒙难像。他到藤椅上坐了,招招手让林馨如坐到自己身边说话。林馨如一直注视着柳庆轩的一举一动。她知道这一时刻总会到来,可在她还没想好如何对亲如养父的柳庆轩诉说,老先生就突然来到了她的居室。她为柳庆轩倒了杯水,坐上藤椅时说:“柳伯伯,我并没有想瞒你什么,真的没想瞒你。”林馨如说着说着,泪珠子就似断了线般滚出眼窝。“我理解你的苦衷。我一点也不怪罪你。”柳庆轩问,“吴越呢?”林馨如擦了眼泪说:“孩子还在幼稚园里。”柳庆轩说:“馨如,发生了这样的事,真是非常非常的不幸。你现在每天怎么生活?”林馨如说:“我觉得在勒凡尔先生家摆供台祭奠伟业不合适,于是搬了出来。现在白天我送吴越去幼稚园,自己仍然上班。早晚为伟业燃一柱香,念一段祈祷经,没事的时候我就上楼跪对伟业的像和圣母玛利亚的像,一遍遍地念诵经文。”
“我苦命的孩子。伟业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呀!”柳庆轩说罢,老泪又流淌下来。林馨如将毛巾递给柳庆轩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根宝打来电话,说是柳老先生来了?”郑名三跑上来见了柳庆轩说,“柳先生,你年纪大了。你想出门就打我的电话,我可以给你派辆车的。”柳庆轩原想责备他隐瞒了吴伟业的死讯,后一想大约是鲍国安不让他说的,于是问道:“国安呢?他没和你在一起么?”郑名三说:“鲍董有事去怡和洋行了。”柳庆轩用拐杖顿了下地板说:“伟业也是信谊的股东,馨如还是董事会的董事,你们就没想过为她安排一套好点的住所吗?”郑名三说:“鲍董和我商量过要为林女士安排房子的事,可林女士自己坚决要住这儿。”林馨如说:“柳伯伯,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不要责怪他们。”“我要为你做件大事。我要重建吴家老屋。我要重新为你购买所有的红木家具。”柳庆轩站起身说,“郑经理,派辆车送我去老城厢。”郑名三说:“柳老先生,车就在楼下,随你去哪儿,吩咐司机开就是了。”
柳庆轩与林馨如道了声保重,自己随郑名三下楼,坐进奥斯汀后让司机前去老城厢。郑名三手头还有事,稍一犹豫轿车就开走了。他连忙奔回信谊药房经理室,往怡和洋行打电话,告诉鲍国安他岳父的行踪。司机并不知道吴家老屋的方位。柳庆轩指点了好几次,他才将轿车停到了吴家老屋的宅基地旁。柳庆轩原以为看到的还是那些低矮的棚屋,可下车时意外看到棚屋都变成了整齐划一然且狭窄逼仄的二层楼房,几乎呈现出一个完整的街区规模。柳庆轩走进一家门口观看。林先生以为来了新的租户,赶过来想套近乎,一看是柳庆轩,张着嘴呀呀了两声,转而堆起笑脸问道:“今天是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柳庆轩问:“你女婿为国捐躯了,这事你知道不?”林先生说:“知道的。馨如刚收到信他们就告诉我了。我想接女儿回这吴家老屋,可她不愿意。馨如看似文弱,其实骨子里是极倔强的。”“这我知道。”
柳庆轩顿了下问道,“这几年你守着这片宅基地赚了不少钱吧?”林先生揣摸着柳庆轩的意思,斟酌着说:“钱呢多少赚了点,可又用在翻造上了。你看,被日本人炸了的废墟清理要花钱,原先盖棚屋要花钱,现在新建楼房更是花了大钱的。”柳庆轩说:“我是吃营造饭的。你不要用大话诳我。”林先生苦笑笑说:“柳先生,现在不比从前了,人工费贵呀。”柳庆轩有点不悦地说:“你一直让我站在这里说话?”林先生拍了下自己的脸颊,说:“我该死。别人还称我是读书人呢。我怎么就没请亲家去屋里说话。柳先生请,请柳先生到我住的正屋说话。”柳庆轩跟着林先生走,看那正屋就是处于几幢低矮楼房的中心位置,进了门也没别的特殊之处。看这林先生一副精怪的样子,柳庆轩懂了,他住在中间是便于管理他的房产。林先生泡了茶说:“柳先生请坐。”柳庆轩在八仙桌边的靠背椅上坐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林先生也喝了茶,然后察颜观色着问道:“柳先生今天来是为了……”柳庆轩说:“我要重建吴家老屋。林先生,你得把这些房子拆了。”林先生装出很吃惊的神情说:“拆房子?这是我新建的。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吗?”
柳庆轩说:“你花多少钱我不管。你赚多少钱我也不管。伟业虽然走了,可馨如母女还要活下去。她们不能没有自己的家。再说,馨如也是很爱吴家老屋的。”林先生诡异地笑了起来,说:“这世界真是颠倒了。馨如是我女儿,伟业是我女婿,吴越是我外甥女,可听起来倒像是你的什么人似的。”柳庆轩说:“伟业是我养子,馨如就是我家媳妇。这吴家老屋是当年伟业的父亲和我一起挣了钱买下的。你拿走你赚到的钱,重建吴家老屋并不要你出什么钱。”林先生冷笑一声说:“你当我还是一个宁波的乡下老头吗?这几年在上海混,我知道的事也不比你柳先生少了。女婿没了,可女儿在呀。我是馨如的父亲,在法律上就是她的直系亲属,是她的监护人。你算什么呢,柳先生?”柳庆轩吹着胡子说:“我不管,重建吴家老屋,我是有责任的。”林先生又冷笑一声说:“伟业离开上海时,把这老屋托给谁的?就是托给我的。”柳庆轩和林先生争执起来时,鲍国安乘车赶到。他循着争吵声来到正屋,连忙劝解道:“爸爸,林先生,你们两位不要吵架。大家都是为了林馨如好,请坐下来好好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