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姓钱的带了几个人又来了。”阿贵娘子在电话里说。鲍国安听了眉头一耸,问道:“他说了为什么事吗?”阿贵娘子说:“没说,只是来找你。你不在,让我打电话给你。”鲍国安顿了下说:“你让钱先生听电话。”电话那头传来钱先生的话音:“鲍先生,我有点事请你帮忙呀。”鲍国安有点不悦地说:“有事可以来信谊药房的经理室谈。你老带着人马带着枪上门,把我的家人吓着了。请你马上来霞飞路,喔不,来刚被改叫泰山路的我办公的地方。”鲍国安搁上话筒,带着疑惑问,“钱先生又带着人马来我家,会有什么事?”郑名三说:“难道想来分些金条?我们已经送过一大笔钱,再开口要好像太过分了。”鲍国安说:“听他的口气不像是来要钱的。”郑名三说:“别的我猜不出。反正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相机行事即是。”一辆轿车停到马路边,跨出车门的正是钱先生。郑名三到门口迎接时,钱先生满脸堆笑着走进店堂。他双手一拱说道:“鲍老板,实在对不起,那是我疏忽了。我这个人喜欢交朋友,总认为上朋友家拜访才尊重别人。没想到惊忧贵府了,抱歉抱歉。”鲍国安说:“以后找我,到经理室来。家是家,工作是工作。我喜欢将两者分开的。”
钱先生笑道:“是我的不是。我倒觉得到安洁别墅说事环境更为优雅。”鲍国安说:“每个人的喜好不同。钱先生,请坐。”钱先生坐下后说:“是是。兄弟以后一定注意。”郑名三端上咖啡后,鲍国安问道:“堂堂的商会会长专程找我,有什么要事么?”钱先生嘿嘿一笑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请你帮个忙,为我和潘先生调解调解。”鲍国安问:“这又为哪一出戏呀?”钱先生陪着笑说:“我得知潘先生病愈出院,回家后准备摆酒做寿,即去买了许多寿礼。可我将寿礼送到潘府,潘先生连外门也不让进。”鲍国安说:“这就是潘先生的真性情。”钱先生说:“我是想请鲍先生调解一下,让我把这寿礼送进潘府。”鲍国安说:“钱先生,不是我说你,你把潘先生整得够惨的。人家老先生好好在家做个寓公养老了,你却抬他出来做什么会长。潘先生不同意也就罢了,你却派警察围了潘府,还扬言要来硬的。潘先生想躲回老家去,你放人家一码也不是不可以,你却到船上截获了他。潘先生是什么岁数的人了,逼得人家吞生鸦片自杀,他咽得下这口气么?”
钱先生点着头说:“是是,可兄弟也是公事公办,请鲍先生多多包涵。”鲍国安说:“我可以包涵,可潘先生却不答应。他摆寿筵就是要驱散你带给他的晦气。”钱先生说:“兄弟虽然当了总商会的代会长,可才疏学浅,资历不深,恐怕不入上海大商家的法眼。我还要借潘悦之这块金字招牌用用呢。”鲍国安说:“你还想使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招?肯定不管用。潘先生对你恨之入骨,这点礼你还是收回去。如果陪你上门,我也要挨他一顿骂呢。”钱先生顿足道:“那我的事难办了。”鲍国安说:“我劝你打消去潘府贺寿的念头。你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的就帮着点。”钱先生说:“果真如此,那潘府我就不去了。”电话又振铃。郑名三听后说:“潘管家让我过去帮忙,鲍董,钱先生,我先告辞。”郑名三走后,钱先生说:“现在没了外人,好说话些。鲍先生,你只要撑我一把,你要帮什么忙我会尽力的。”鲍国安看钱先生脸上带着恳求的神色,想请他疏通一下关系,弄几张长期的免税的药品通行证,可又想万一和他关系缠深了,日后不好说话,于是说:“我做点小生意,没什么要请你帮忙的。”钱先生说:“我倒想帮你个大忙。南京政府要采购一批西药,上海市卫生局已和我接洽过。我可以把抗菌消炎药类的份额全部给信谊药厂。”
鲍国安听了心里一阵高兴,可脸上装出无奈的神情说:“信谊药厂的消治龙畅销,药厂连轴转都供不应求。你再下份大单,信谊药厂可要承受不起的。”钱先生说:“你可以减少市场的销售额,但政府采购却要满足的。鲍先生,你不是政界人物,得罪了政府,麻烦多着哪。”鲍国安说:“我们现在和客户都用金条结算,你那边呢?”钱先生说:“和南京政府做买卖,用金条结算是不可能的。你就收进中储券,往来周转,发工资都用得着的。”鲍国安说:“这采购的量一定大,货送往哪儿?”钱先生说:“我也不愿插手,和卫生局协商一下,把货直接发南京或别的地方。”鲍国安说:“此事不提我倒忘了。我正收到各地分公司或办事处的电报,说从上海发出的货物被扣或被课以重税。”钱先生笑了起来,说:“你看看,刚才还说不要帮忙,现在要帮忙了吧。鲍先生,我还真能帮这个忙。我可以办些长期通行证,盖上政府或军方的大印,谁见了都会放行。”鲍国安也笑了起来,说:“这倒真要靠你帮忙了。”钱先生说:“潘先生那边……”鲍国安说:“这次你别去了,免得搅局。在我能出力的地方,我会帮你的。”
钱先生乘车离去后,鲍国安对着镜子正了正领带,到后门乘上了奔驰车。徐阿贵驾车抵达潘府时,外门没啥装饰,只有一辆辆的轿车鱼贯而入。车到门庭才看到,客厅入口处搭了一座用鲜花和彩带扎起的拱门。潘管家和郑名三侍立在门庭外迎候客人。鲍国安下车后,潘管家报一声“鲍先生到——”引他进入人声嗡嗡的客厅。潘悦之坐在中央的大沙发上,向鲍国安招招手表示欢迎。鲍国安朝他鞠了一躬,从跟随的郑名三手中接过寿礼盒,双手捧着递给潘悦之。潘悦之打开一看,面上放着一幅寿幛,底下是一尊体量颇大的玉雕南极寿星,笑呵呵说:“国安老弟,你人到心意也到了,何必要买这和田籽玉雕琢的珍品呢。”鲍国安笑道:“上等的和田籽玉虽然昂贵,但毕竟是物,只有送给喜欢它的人才物有所值呀。”潘悦之让潘管家挂寿幛,收起和田籽玉老寿星,微笑道:“鲍老弟请坐。”郑名三回到门庭接待客人。鲍国安坐下后打量客厅。正面墙上挂了幅红地绣大金寿字的丝绒横幢,底下摆了个红木条几,上面的烛台正燃着一对大红蜡烛。
沿两边八字排开挂着客人送的各式寿幛。那黑森森的柏木寿材还真摆在原处,只是在高翘的一头贴上了个大红寿字。坐定了喝茶后,新亚药厂的经理问:“鲍先生,你怎么只听不说呀?听说你把法币都换成了金条?”通用药厂的经理说:“鲍先生,这一次你可赚足了。”鲍国安说:“信谊是为了投资香港分公司而兑换了些金条,瞎猫碰上死老鼠罢了。药厂要开下去,药品要卖下去,难道都用金条周转?和大家一样,我也急着呢。”华美药行经理凑上来说:“真是急死人,都恨不得寻根绳子上吊了。”通用药厂的经理说:“照这个趋势,西药厂都难以维持。鲍先生,你可是会长,我们新药业公会要想想办法了。”鲍国安说:“大家提提建议,合计好了呈文市政府呼吁。”潘悦之笑道:“今日老夫做寿,请大家来凑凑热闹,莫谈国事。”众人苦笑笑,返身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看客人到得差不多了,潘管家与潘悦之耳语。潘悦之说:“大家到花园散散步,肚子放放空。客厅里摆了圆桌,大家随便坐。”
客人应声起身,有去散步的,有去卫生间的,郑名三则与潘管家指点仆役摆了圆桌,再摆碗筷碟盏。从厨房端来冷菜的同时,白酒黄酒也放到了桌上。潘悦之居中坐了,待潘管家倒了酒,他举杯说:“老夫我今年正好七十,原不准备做寿的,可发生了前边大家知道的事。想人生一世草活一秋,何不找个机会大家乐一乐呢。于是有了想摆这次寿筵的念头。来,各位举杯,感谢各位光临寒舍。感谢各位来凑我这个糟老头的热闹。”大家举杯敬酒,在纷纷嚷嚷的“老寿星德高望重”,“老寿星的骨气令人敬佩”等等的祝贺中,客厅里的寿筵逐渐进入了高潮。看菜上得差不多了,也没有新的客人再来,鲍国安招招手,让郑名三坐到身边也喝点酒。郑名三说:“我喝不喝酒无所谓。老寿星既然请我帮忙,我一定要照应好场面,这也是为鲍董争面子呀。”鲍国安听了笑笑,就随他去。待酒醉饭饱烟过瘾后,客人吃了点水果,纷纷向主人告辞。鲍国安觉得累,想先走的,可看到郑名三正帮着潘管家撤圆桌恢复客厅的原来摆设,他于是等了一会。一切料理妥当,潘悦之上楼休息后,鲍国安和郑名三才离开潘府。
回到安洁别墅时,鲍国安看到卧室的电灯还亮着。他到卫生间洗漱了一番。走进卧室时柳玉洁带着点蒙眬睡意问道:“在潘先生家喝寿酒,怎么弄得这么晚呀?”鲍国安说:“老先生高兴,人一高兴话就多。我是等郑名三帮忙收拾了客厅才离开的。我说过外出应酬时你不必等我的。”柳玉洁说:“叶晓珍回来了,她来找过你,说有要事通报。”
叶晓珍带回上海的消息比鲍国安所收到的所有电报都要糟糕。鲍国安想了想打电话询问。知钱先生在总商会办公,让郑名三带了司机出发。车到外滩的怡和洋行大厦,郑名三乘电梯上楼,走进钱先生的写字间时只听到“鲍先生来啦,快里边请”。钱先生看到仅来郑名三一人时,有点失望地问:“鲍先生怎么没来?”郑名三说:“鲍董临出门时突然有朋友来访,他让我来办这件事。”钱先生呀了一声说:“昨天下午我就把通行证办下来了,一共六份。”郑名三拿了通行证后径直下楼,乘车返回信谊药房。鲍国安和叶晓珍果然还等在经理室。鲍国安见郑名三归来,马上问道:“事情办成了?”郑名三笑着点了下头,从公文包里取出了一叠通行证。鲍国安看过后问:“没办着去镇江的吗?”郑名三说:“我到总商会时,钱先生都已经办好了。”叶晓珍看了通行证双眼一亮,说:“没关系,有这份去南京的通行证就行。我可以让我的朋友复制一份。”郑名三问:“这条线路查得特紧,万一露了馅怎么办?”叶晓珍说:“我的朋友是高手,什么证件都能仿造的。”鲍国安说:“欲仿造一份,这通行证就得带去,但千万不能弄丢了,而且还要快。”“姐夫放心,我回家吃晚饭的。”叶晓珍收起通行证就告辞离去。
鲍国安看手头没事,于是与郑名三打了个招呼,先到药物研究所与林馨如解释了一下那日柳庆轩与林先生的争执,然后乘徐阿贵的车回家。鲍国安在安洁别墅门庭下车,走进客厅却看见柳玉洁也回来了。他问道:“你一直爱校如家,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家了?”柳玉洁说:“你怎么也这么早回家啦?”鲍国安说:“叶晓珍回一次上海不容易,早点回家弄几个菜,想请她吃顿晚饭。”柳玉洁说:“我也这么考虑。只是父母那边好久没去了,还不如到新丰坊与父母一同聚聚。”鲍国安说:“这想法不错。那这边就不用准备了。”鲍荣信和鲍荣谊推开小花园的门,喊着外公外婆就冲进客厅。柳庆轩呵呵地笑,说:“两个外甥都像舅舅,玉卿小时候也这般顽皮的。”柳玉洁听得母亲在卧室里叫唤,进去一看,鲍荣信和鲍荣谊爬到了外婆床上,如小狗熊般一边一个,搂着外婆在贴面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