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姓胡,我姓章
1925年2月的一天,阴雨绵绵,胡适到一家名叫“撷英”的番菜馆去吃饭。他从街巷里转过来,刚刚踏上菜馆门前台阶,一回头,发现章士钊也过来吃饭。虽说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但是照片都在报上看过,所以一眼就认出对方来了。胡适比章士钊小十岁,他上前一步,主动和章士钊打招呼,还邀请对方一同进餐。胡适的亲切与谦恭让章士钊感动,也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不久前,他还在报上“骂”过胡适。
事情的起因是胡适多次看望过末代皇帝溥仪,此举在文化圈引起众多人士的强烈不满。因为一个自称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却要拜见封建专制时代的皇上,这让许多激进人士不能接受,从而对胡适大加鞭挞,认为他想做“帝王之师”。但胡适则辩解说,少年溥仪的处境是寂寞可怜的,想找一个也算得上少年的人来谈谈,是人情上平常的事。不料中国人脑子里帝王思想未刷干净,闹出什么胡适要为帝王师,要求免跪拜什么无根据的话。章士钊看了后很不舒服,在报纸上与胡适打起了笔墨官司:“今日之青年以适之为天帝,以绩溪为上京,于《胡适文存》中求文章之章法,于《尝试集》中求诗学之源流……以鄙俗妄为之举,窃高文美艺之名。”此话有点剑拔弩张的味道。章士钊还不罢休,派友人拿着刊载这篇文章的报纸专程找到胡适,逼着胡适作答。胡适一目十行看了以后,将报纸一丢,说了四个字:“不值一驳。”然后置之不理。后来报上有文章,说出了胡适心里想说的话:“尽是村学究语,自然不值一驳。作那种文章,简直是失了逻辑学者的体面。”既然胡适不回应,这场风波也就没有闹起来。现在两人“冤家路窄”在此见面,胡适却像没事人一样热情相邀,章士钊自然有点不好意思。
章士钊接受了胡适的邀请,两人同桌吃饭,三杯两盏之后,双方都掏着心说话,章士钊也感到自己对胡适的挖苦嘲讽有点过火,毕竟胡适是大度的、谦逊的。章士钊觉得机会难得,吃完饭后突然对胡适说:“难得一见,我们两人到对过照相馆照张合影如何?”胡适一口答应:“好啊,好啊,走吧。”两个人来到照相馆,拍下了一张照片。拿到照片以后,他们相约在照片上各题一首蹩脚的白话诗。章士钊题的是:
你姓胡来我姓章,
你讲甚么新文学,
我开口还是我的老腔。
你不攻来我不驳,
双双并坐,
各有各的心肠。
将来三五十年后,
这个相片好作文学纪念看。
哈,哈,
我写白话歪词送把你,
总算是老章投了降。
胡适看了章士钊的白话诗后不由哈哈大笑,意识到这是章士钊向他示好的表现,随即就写了首旧体诗,委婉地回击了章士钊的谩骂,也暗示出合好和携手并进的愿望:
但开风气不为师,
龚生此言吾最喜。
同是曾开风气人,
愿长相亲不相鄙。
好了伤疤忘了痛
愿望是美好的,但是终究难以成为现实——一老一少、一新一旧的两个文化人,就像一对夫妻冤家,一会儿恩恩爱爱,一会儿吵吵闹闹,而且由来已久,甚至早在双方留学海外时就已经开始。
章士钊很早就求学海外,到过日本与英国,精通外国文化。虽说喝足了洋墨水,骨子里却主张尊孔读经,对胡适倡导的新文化与白话文恨之入骨,极尽攻击之能事。1913年,章士钊参加二次革命失败,逃往日本,创办了《甲寅》月刊。胡适当时正在美国读书,给《甲寅》投稿,双方相隔数千里,没机会见面,却建立了朋友关系。回国后章士钊担任段祺瑞政府的司法总长和教育总长,着手恢复了《甲寅》杂志。他创办这个杂志是为了提倡尊孔读经,反对白话文。在复刊号上他发表了《评新文化运动》,公开点名批评胡适“陷青年于大阱,颓国本于无形”;
甚至不顾自己士大夫的身份,以谩骂的口气攻击胡适。当时胡适正在杭州度假,朋友们来看他,带来了那张报纸。胡适看了,一如既往地不以为然,他对朋友说:“这种谩骂是骂不倒我们继续做白话文的,更不能打倒白话文学运动。”朋友认为章士钊老朽又复古,一贯如此顽固不化,实在可恨,这次不能放过他,起码也得在报上给予回击。胡适说:“他有这样的资格,我对章先生一向评价甚高,章士钊先生应该是1905至1915这十年期间很有影响的政论家,文章的逻辑与文笔,以及为文时所表现的个性,都是令人称道的。”
胡适不但不恨章士钊,还与他表现得“很亲密”。1925年5月,北京女师大召开国耻纪念集会,校长杨荫榆开除了六位学生自治会职员,由此激起了学生们的义愤,掀起了“驱羊(杨)运动”。当时担任教育总长的章士钊很支持杨荫榆的镇压学生运动,提出停办女师大的方案。此语一出,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北京大学评议会开会,通过决议“不承认章士钊为教育总长,拒绝接受章士钊签署之教育部文件”。面对这个事件,胡适却联名几位教授发表《为北大脱离教部关系事致本校同事公函》,强调“学校为教学的机关,应该学术独立,不应该自己滚到政治漩涡里去”。处于困境之中的章士钊对胡适的主张十分感激,在《甲寅》周刊上载文称赞胡适等人的举动是“表扬学术独立之威重,诚甚盛举”。
可是不久,章士钊好了伤疤忘了痛,又在《甲寅》上攻击白话文。胡适就在《京报》副刊上发表了《老章又反叛了!》的短文,披露章士钊题写在相片上的“白话歪词”,恶作剧地刺了他一下,提醒他为人行事要收敛一些。
胡适离开大陆后,章士钊受到毛泽东的器重——传说因为他曾资助过毛泽东两万元,毛泽东一直拖到1960年才以稿费还清。章士钊说:
“你也没什么钱,就慢慢还吧,一年还两千。”毛泽东真的就一年还两千,一共还了十年才还清,毛泽东对章士钊自然充满感激。1973年,毛泽东派专机送年愈九旬的章士钊去香港看望他的姨太太,章士钊的女儿章含之与孙女洪晃也一同前往。有消息说章士钊此行另有使命,可惜几个月后,使命没有完成,他却因肺炎意外去世,留下了太多的遗憾。